李?一听，顿觉不妙：莫非十一哥要拿窦霸正法？不至于吧？杨猛则早就叫出声来：“十一哥，窦二折了几十个弟兄，也是一时悲愤，杀的兴起。罪不至死，请十一哥饶他这回吧？”
唐谦转身直直的看着杨猛，杨猛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道：“十一哥，我说得不对么？别说窦霸，就是我今日也恨不能杀光寨中之人泄愤，十一哥要罚，就连我也一块罚。”
李?却急了，杨猛是杨忠的次子，怎能在这里因为一场小仗多杀了几个人就被正法？他连声道：“杨二将军，十一哥做事自有公道。我想，窦二哥之罪，顶多就是回牢城营蹲几天，怎会真拿他正法？”他这么说，一是要稳住杨猛，免得他主动请罪，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二也是挤兑唐谦，让他不好真下令处死窦霸。
杨猛倒是被他稳住了，想了一想，觉得李?说得也有道理。窦霸是最早跟着唐谦那批人的头脑，在燹谷一战中功勋卓著，后来一直担任唐谦的亲卫队长，唐谦与他十分亲厚，断不至于为这事就处死他。
唐谦却没那么容易让李?带着走，他若有所思片刻，才缓缓道来：“后汉时，天下多盗贼。有个宰相苏逢吉，下令将盗贼的邻人宗族全部诛灭。郓州捕贼使者张令柔奉诏捕贼，在平阴县不问良贱杀光了十七个村子几百村民。另一个地方官叶仁鲁也率兵捕贼，结果贼没捕到，却把无辜村民抓了一把，挑断脚筋，扔在山里，任其哀号而死。
“南唐有个皇甫晖，原来不过是个寻常军士，因赌输了而胁迫裨将赵在礼造反，在贝州城劫掠烧杀。他在城中碰到一个百姓，问人姓什么，百姓说‘我姓国’，皇甫晖说‘我正好要破国。’便把这家百姓杀了。杀完以后又问另一家人姓什么，那人说‘我姓万。’皇甫晖说‘我杀万家足矣！’再杀一家。就算杀鸡也没这么痛快潇洒。这人后来做到刺史、节度使。
“和皇甫晖同时代有个王万敢，也是领兵的大将，职责是防御一方，保护百姓。他却把应由他保护的百姓统统抓起来，安上私通贼寇的罪名，一股脑全杀了，占有了他们的财产。宋代宁宗时，广州知州钱之望，遣兵进入一个叫做大奚山的岛，毫无来由的将岛上之民杀尽。
“史书之上，一页一页，满纸透血。当兵的，杀个把人，好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窦二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窦霸听唐谦语气舒缓，还道他已经原谅自己了。至于他说些什么，那是不太懂的，问道：“十一哥是在说故事吧？你还打我么？若不打了，我就穿上衣服，这鬼地板，跟冰块似的，冻得老子卵蛋疼。”
唐谦微笑道：“穿上吧。好好吃一顿，准备上路。”
窦霸还以为唐谦所说的“上路”，是随他一起出征海龙寨。按照原计划，在金家水寨用饭休整之后，仅留小部守寨，其余人马不停蹄、船不歇帆的赶往海龙寨，那里还有一场残局等着唐家军去收拾。
李?看出唐谦神色不对，他怕是真要拿窦霸正法，窦霸是唐家军一员猛将，如何能这么死了？李?跪地求道：“十一哥，就留窦二哥将功赎罪吧！按照大顺军法，窦二哥便是有罪，只要不是投敌，也可留下性命，将功赎罪。”
杨猛反应过来，也跪地道：“请十一哥饶窦二不死！”
窦霸穿好衣服，也回过味来了，仆地叩首道：“十一哥，你真要杀我？”
唐谦扶起窦霸，道：“二哥，自古以来，官军莫不视人命如蝼蚁，民众无不畏官如虎。也不知谁是官，谁是贼。――你们就没觉得这哪里不对吗？今日我不想以大道理说教，我只问一句：窦霸，你和牢城营里的弟兄，都是为什么当兵的？”
窦霸昂首道：“清兵逼人太甚。投军九死一生，不投军十死无生。不如投军，杀个痛快再死！”
唐谦点头道：“这就是了。二哥，你今日所为，与当日逼你的清兵有何不同？”
窦霸茫然，只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结结巴巴急的满头是汗。李?赶紧道：“窦二，十一哥说的不错。那些海贼个个恶贯满盈，杀几个也就罢了，可他们的家小何辜？你做的太过了些。”
他这是欲擒故纵，想把窦霸从刀口下拖出来，就得先承认一些罪，在同时开脱另一些罪。杀俘虏也是违反军法的，但被李?解释成“杀海贼”，这个罪无意间就被开脱了。窦霸只剩下杀人家眷那部分罪名。这同时也是在给杨猛脱罪，杨猛今日也杀了不少俘虏，只不过没像窦霸一般“滥杀无辜”。
唐谦哪会不知道李?这点心思，但他并不说破，只是道：“我不想让唐家军成为一支欺软怕硬，或者嗜杀无度的军队。额尔善布死之前，曾问过我，我是为了什么厮杀？我说‘我是为了世人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而厮杀。’我苦苦支撑唐家军，是为了各位弟兄，也是为了这句话。我希望唐家军每个人心里都想着这句话。当你举刀砍向一个人的时候，想一想，‘这么做对吗？我砍下这一刀，是为了谁？’二哥，你举刀砍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孤儿寡妇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谁为了谁？”
窦霸站直身子，有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下，道：“是为了给战死的几十个弟兄报仇。”
唐谦问：“你说是为了给弟兄们报仇，可他们根本不认识你的弟兄们。他们不会拿刀，不懂开炮，甚至当你的刀就要砍断他们的脖子时，他们也不懂怎么反抗，你是报哪门子仇？我托严豹带给你一句话，‘弟兄们是在战场上死的，就该在战场上去报仇。战时食敌之肉，战毕待人以礼，方不失男儿胸襟。’他没跟你说么？”
窦霸低下头，含含糊糊道：“说了。”
唐谦道：“可是你没听。不但没听，反而给了严豹一顿拳脚。你现在是不是想给我一顿拳脚？把我的门牙打脱？”
窦霸连声道：“窦二不敢，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唐谦从地上捡起紫氅，披在身上，背对着窦霸，眼眶湿润，语气却平和的说道：“好。有杀人的勇气，就要有被杀的觉悟。大军用饭之后，拔锚出征。出征之前，杀你正法。”他说完，头也不回，阔步走向大门，步伐坚定。只有李?看到，地板上留下的几滴泪水。
窦霸跑上去扑倒在地，抱着唐谦的腿道：“十一哥留我一命。不是我怕死，我要看着十一哥拿下刘铁刀的海虫寨，不然死不瞑目！”
唐谦几次欲走，却不忍强行踢开他。他其实心肠极软，窦霸一向对他百依百顺，保护周到，又常在人前夸“十一哥”，弄得这个称呼尽人皆知，就连杨猛不是他义兄弟，也称他十一哥。二人私交不可谓不厚。唐谦两次出征，都是窦霸身先士卒，不惧险阻，啃最硬的骨头，几番差点送命，功劳也不可谓不大。如果唐谦自己不是唐家军的主帅，恐怕会第一个跪下请求饶了窦霸一命。什么公义道理，全放到一边再说。
可目下，他心中的艰苦又有几人理会得？窦霸是他的亲信，牢城营一干人的头脑。他干出这等事，唐谦若不处置，今后别人再犯，唐谦还怎么管？那时候还如何规制属下，把这支军队建成一只敢战、能战、有目标而又不嗜杀的军队？
唐谦长叹道：“早知如此，先前为何不听人劝？好好吃最后一顿去吧。拿下海龙寨后，我把你灵位供在寨中，这样总会瞑目吧。”
杨猛蹬蹬几步跑过来，跪在窦霸身边大叫道：“十一哥，别人你都杀得，单单窦二你杀不得。杀了，你就是禽兽不如！”
窦霸反手扯住杨猛的领口怒道：“十一哥要杀我，那便杀吧。你怎敢骂他？再骂一个字，我打你一拳！”
杨猛吼道：“现下我还不算骂十一哥，他若杀你，才算骂他！”转头瞪着唐谦道：“十一哥，你当真不知窦二为何杀人！”
唐谦道：“方才他不是说报仇泄愤么。”
杨猛叫道：“唐将军一向聪明，今次却何故装糊涂？他是为了……”
窦霸厉声道：“要你多嘴！”
杨猛不理会，接着道：“他是为了你唐将军！”这时候他也不叫唐谦十一哥了，只叫他唐将军。
唐谦心头一颤，想：原来如此！我先前怎么没想到？是了，是了，认识窦二哥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曾因杀俘而入牢，一直以来都在提防着他再犯。先入为主之下，便再没去想别的原因。他这次之所以要杀光寨中之人，并非单单为了泄愤，更多的是怕我私自攻打这里的事情传到朝廷，朝廷降罪。我怎么如此糊涂？唐谦啊唐谦，这些人其实是你杀的啊。
窦霸挺胸道：“休听杨猛胡说，十一哥。这些人被杀跟你没一点关系，快快杀我正法吧！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求你。我还欠老濮二百多两银子，他死之前交代我，把钱还给他在永平府的一个相好叫芙仙儿的。十一哥有了钱，便帮我还给她吧，连本带息三百两。十一哥，下辈子我还给你牵马执镫，还这三百两银子。”
唐谦脑中一片白，发怔了好一会，才道：“李五哥，传令：暂且把窦霸监在船上。半个时辰后，大军出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