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娘一怔，马上又笑道：“唐小弟好聪明，姐姐可不是存心瞒你，只是怕唐小弟知道了之后讨厌姐姐。既然你都猜到了，姐姐干脆一股脑儿说了吧。那天，老色鬼查到，有一条要紧的商船要在浙江海域陈钱山歇脚之后进入钱塘江。那条船可是大西洋西班牙国王室来南明购买绸缎、瓷器的，据说船上装满了黄金，点子很肥，做一票便可歇上几年了。唐小弟，你知道大西洋西班牙国么？”
唐谦点头道：“当然知道，南明军中所用火炮，有很多都是与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制的。”
楚若娘抱住唐谦的脖子，柔声道：“唐小弟懂的东西还不少。我见过不少书生，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别说西班牙国了，便是南洋上的吕宋、满喇加、暹罗这些国家都没听说过。当年郑和太公下西洋，那也是小西洋，离着西班牙国所在的大西洋远着呢。”
唐谦听她管郑和叫“郑和太公”，颇感兴趣，问道：“姐姐似乎对三宝太监郑和很是尊敬呢。”
楚若娘笑道：“那是自然，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木匠的祖师是鲁班，青楼女子的祖师爷是梁红玉，江湖会道的祖师爷是关公，就连前明东厂探子也给自己找了个祖师爷岳武穆，咱们海上讨生活的，祖师爷就是郑和太公了。”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完，这时候真正把郑和当祖师爷的，只有东海黄海的汉人海寇，做正经生意的倒不把郑和当做祖师爷。
唐谦笑道：“原来如此。”
楚若娘继续道：“老色鬼思量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就想干一票大的回去安度晚年。可是人家西班牙商船火器凶着呢，硬碰硬一定是不行了，于是我就献了个计策。要说我这计策其实简单的很，西洋人脑子一根筋，都信那个什么天主教，认为天主的信徒都是兄弟姊妹。于是我弄了一艘破船，装作落难的女子，靠近西班牙商船，在胸前乱画十字。嘻嘻，要说还是那西班牙教士可爱，还没踏上中国的土地就遇到了天主的信徒，兴奋的不得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让水手把我弄上船。西洋来的教士大都会说汉话，我说我乘的商船遭了海贼，独自逃了出来，几天没吃饭，求他们把我带到南明。那教士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就在夜里溜进西洋人的厨房，给他们的面粉和酒里下了蒙汗药。”
楚若娘说到这里，唐谦的脸色逐渐有些难看，尽管早就猜到楚若娘干着海贼的行当，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一种厌恶。国与国之间交战尔虞我诈没关系，可人与人之间这样恩将仇报，便有些可恶了。
楚若娘看到唐谦的表情，生怕他从此便厌恶了自己，钻到他怀里细声细语道：“唐小弟是不是讨厌姐姐了，不要这样好么？我也不想做海贼的，可那种情形下也由不得我了，我只想早些摆脱我公公。”
唐谦淡淡道：“你公公过世之后，你就没做这种事了么？”
楚若娘伸了伸舌头：“唐小弟问的好犀利，姐姐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姐姐不怕任何人讨厌我，可是唐小弟，你千万不要讨厌我。姐姐今后把坏毛病都改掉，好么？”
唐谦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改变什么，你应该是为了自己而改变，知道么？”
楚若娘用脸蛋摩擦唐谦的胸口，甜声道：“我既然肯把一切都告诉唐小弟，就已经决定今后不做这个了。”
唐谦握着她的手，轻声道：“这算是承诺么？”
“一诺千金。”楚若娘脸羞得通红：“这是唐小弟第一次主动握姐姐的手吧，姐姐好高兴呢。”
听她这么说，唐谦才意识到这容易让她误会，尴尬的松开手，笑道：“我也为姐姐高兴，姐姐接着说吧，你的故事我很乐意听。”
楚若娘双眸含水，定定的看着唐谦，吃吃笑道：“真的么？我怕说道自己做坏事的时候，唐小弟又会生气。”
唐谦笑道：“只要姐姐想着我会生气，今后再不做那种事便行了。”
楚若娘螓首斜靠，软在唐谦怀里：“我毒倒了那条西班牙商船上所有人，只留下一个，便是那名教士。他对我很好，我不想害他，加上他又会说汉话，正好也用得着。我告诉他，我其实是被海盗胁迫来骗他的，但是做了这事之后又觉得对不起天主，现在忏悔了，希望他原谅。并且告诉了他南明宁海卫水军驻扎的位置，让他赶快驾小船去报官。”
唐谦心道：好计谋，恐怕你当时留下那教士，只是因为他会说汉话，什么他对你好之类的都是无稽之谈了。
唐谦这么想，可并未说出来，楚若娘现在既有悔意，他也不想过于苛责了。
且听楚若娘继续道：“嘻嘻，那教士真是缺心眼，他还?里?唆，什么‘不要向他忏悔，要向主忏悔’啦，‘什么只有向主坦白，灵魂才能得救’啦，像个苍蝇没完没了，姐姐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海里去。罗嗦了半天之后，那教士总算驾着小船走了。我等了整整两天，估摸着南明的水军该到了，这才发信号让老色鬼和另一帮海贼过来。”
唐谦道：“你等了两天，船上的西洋人还没醒么？”
楚若娘小声道：“唐小弟，求求你不要这么犀利好不好，姐姐想藏着掖着都不成。我……我不敢说……”
唐谦已经明白，心中一凉：“你真的这么做了？”
楚若娘低下头道：“我……我当时也好怕的。他们如果醒来，我该怎么解释？西洋人再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那么多人，我一个弱质女流。唐小弟，你没经历过，猜不到当时我有多怕。我想了好久，才决定在他们醒来之前把他们都……都处理了……”
唐谦沉默良久，道：“有多少人？”
楚若娘把头深深的埋进唐谦怀里，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五十七人。”
唐谦重新认识了这个在自己面前娇羞的像个小姑娘的楚若娘。心想：我该责备她么？燹谷一战，我一次杀了四千个素不相识的人，比他多上近百倍。和她比起来，我唐谦才是杀人狂。况且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在那种情况下有多么大的心理压力？
唐谦不由得抚了抚她的肩背，柔声安慰道：“不必过于自责，都过去了。”
楚若娘瞪大了眼睛看着唐谦，她还以为会受到严厉的责备和憎恨，根本没想到唐谦反而温柔的拍她肩膀安慰她。
楚若娘感动得眼含泪水道：“唐小弟，你不骂我么？”
唐谦摇摇头：“我第一次杀人，比你多得多，有时候杀人确是迫不得已。只要今后动杀机之时多多想上一想，这人我该不该杀？为什么杀？尽量少杀不杀，也就是了。”
楚若娘搂紧他道：“我一定记下唐小弟的话。现在想想，杀那么多人真是很可怕的，可当时也没顾上害怕了，只是觉得‘好累好累，为什么还没杀完啊？’唐小弟，我可不是说笑，这种事我也不敢拿来说笑。我那时真就是那么想的。”
唐谦脑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在一个灰暗的船舱，一个长发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地上，一刀一刀的剁什么东西，剁得“咚咚”有声，一边剁还一边说：“好累好累，为什么还没杀完啊。”真是毛骨悚然。
这种情况，杀人者恐怕比被杀者更为痛苦可怜。对一个正常女子来说，经历这样一件事，心中会留下多大的创伤？唐谦下意识的搂紧楚若娘的肩膀。
楚若娘继续说道：“杀完他们之后，我不敢留在船舱。那么多死人，都是被我杀的，我开始感到害怕了，连睡都不敢睡，就这么坐在甲板上。偏巧那天晚上下了暴风雨，把我冻得就想这么死了算了。那两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就像是捱了两年那么长，如果再捱一天，我一定会疯了。”
唐谦看着她，情不自禁的理了理她头发，感觉她就像刚从暴风雨的船上被救下似的：“可怜的若娘。”他把“姐姐”二字都省了，那时候的楚若娘比今天的唐谦大不了多少。
楚若娘得到意中人的抚慰，芳心大喜，对唐谦报以轻吻，接着道：“后来，老色鬼和另一伙海贼的船总算来了。不出我所料，他们看到满船的黄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反倒是我，看那些黄金跟粪土没什么区别，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要那么多黄金做什么？刚杀完人，总觉得自己哪天也会被这么杀掉，唉。两伙人很快就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了。老色鬼说计策是我想的，人是我干掉的，咱们应该多分。另一帮人当然不同意，说‘既然是合伙做生意，自然应该平分’。后来的事，先前我已经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