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某启。前日一会,秋感君雅量,引为沙场知己。今令甥遗体为我军所获,不忍践戮,欲归君。宁远西十里小松林,设酒待君相叙,务劳钧驾亲临。”
这封信的出现,终于让他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在未见到勃吉格尸体之前,他还幻想着勃吉格有可能没死。勃吉格武功还算不错,逃走了也说不定。可连左剑秋都说找到了遗体,还会有假么?他想不到左剑秋要在这事上骗他的理由。
额尔善布眉头紧皱:左剑秋请我在宁远以西十里的小松林喝酒,就是为了归还勃吉格遗体这么简单么?直接派人把遗体送到自己帅帐附近不就成了?难不成是设了埋伏?大可不必,他要是想杀我或者抓我,那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演这么一出?无论左剑秋有什么诡计,绝对不能露这个怯。两军统帅,相邀阵前饮酒,饮完各自回营安排厮杀,想想都是豪气冲霄的痛快事。何况左剑秋点名让我去领外甥的尸体,要是不敢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大清统帅怎能这么没种?
额尔善布叫上两名亲卫,三人三骑,前往小松林。不多久,来到了林边,早有顺军军士恭候,问道:“是额尔善布将军么?左将军恭候多时了?”
额尔善布望见林外除了这个军士外再无兵马,心道:左剑秋不愧为山海关大将,气量不浅。今日我单刀赴会,颇有关公会鲁肃的味道。只是不知他会否安排下刀斧手待我。就是有又何妨?我纵横天下三十余年,当年驱逐鞑靼骑兵,饮马北海湖的时候,那小子的爹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豪意顿生,命两名亲卫留在林外。亲卫担忧他安危,不肯听从,他拔刀怒斥,亲卫知道他的性子,不敢硬来,只得由他独自随着那大顺军士走入小松林深处。
小松林中搭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左剑秋”已经里于帐篷外恭候多时了。这个“左剑秋”,当然又是唐谦冒名顶替的。
唐谦拱手笑道:“将军果然是胆色过人,要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独自前来赴会。”
额尔善布道:“那倒未必,我满洲勇士,人人不输于我,换了其他将军,一样敢赴鸿门宴。”
唐谦命那军士出林外等待,自己领额尔善布入帐,笑道:“将军说笑了,左某可不是楚霸王,今日之宴是好宴,绝非鸿门宴。”
这简易帐篷其实甚小,最多不过能容纳四五人,但被唐谦弄得相当精致。帐篷内壁和地上都垫了花式华丽的兽皮毡,不但足以隔绝寒气,更散发出舒适宜人的美感。帐中间放置了炭火盆,帐内被烤得暖烘烘的,火盆之上架了一张雕花精美的红木桌,摆放了四样精致的汉式小菜和草原人最喜爱的大盆羊肉。
唐谦请额尔善布入座,亲自用白玉酒壶为他倒满了一杯清香扑鼻的美酒。笑道:“将军可知这酒叫什么名?”
额尔善布一饮而尽,摇头道:“杯子太小。汉人的酒名堂虽多,就是不大够劲。”
唐谦笑道:“烧酒不是没有,可那是厮杀前暖身壮胆用的。今次我只想与将军长谈,不想厮杀。这酒,名叫“暖香凝”,酒味爽口,不辣不苦,后劲却很足,只要一小杯下肚,便浑身温暖,香气满口,故有此名。”
额尔善布笑道:“我原以为将军是个豪爽的汉子,想不到却也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你们汉人是否都有这种酸秀才气?厮杀汉,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娘们似的,打起仗来怎么会有精神?”
唐谦为他倒满酒,问道:“将军却是为了什么而厮杀?”
“唔?”额尔善布一愣,不解他是什么意思,想了一想道:“我只愿有生之年看到大清马踏中原,将军问我为何而厮杀,我便是为此。”
唐谦微微一笑道:“我却不同?”
额尔善布心道:你本就是中原人,自然不同。问道:“左将军又为何而厮杀?”
唐谦昂首缓缓将“暖香凝”送入腹中,然后道:“一开始是为了兄弟,现在是为了自己和兄弟,再后来嘛,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为了杯中这杯酒吧?”
“哦?”额尔善布饶有兴致,“此话怎讲?”
唐谦道:“我一开始是为了不让兄弟死于非命,不得不去厮杀。现在嘛,觉得厮杀场上也别有乐趣,而且有了更多的兄弟,只能一路杀到底了。至于今后为了什么呢?我原来不知道,可自从和那帮兄弟相处之后,好像有些懂了。今日将军和我坐在这精美温暖的小帐内饮酒长谈,实是惬意。世人本来都该过这样的日子,和亲人住在亲手布置的屋里,高兴的时候就约一二知己饮饮酒、谈谈心。可正是因为有我们这样的人不断的厮杀,他们没有了那样的机会。这‘暖香凝’,原是锦州‘宝福记’招牌名酒,将军却不知道吧?”
额尔善布奇道:“是么?我在锦州多年,却没见过有一家‘宝福记’。”
唐谦笑道:“当然看不见,宝福记在二十多年前时候就被清兵抄了。我有个兄弟,他祖父就是最后一任宝福记东主,因为不愿意剃发,被将军的亲卫所杀,宝福记被抄充公。当时的那个剃发令就是将军亲自下的。”
额尔善布冷冷道:“既然做了大清臣民,自然要留大清发式。难道大顺臣民不尊大顺发令,将军会放任不管?”
唐谦道:“今日只为闲谈,不为问罪。――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人人都有自己的爱憎,也有自己的坚持。我在想,为什么一定要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规定的方式去过活呢?有人认为满洲发式是光荣,有人则认为那是羞辱;有人爱喝烧酒马奶酒,有人则爱喝暖香凝女儿红;有人爱读《道德经》,有人则喜阅《金瓶梅》。为什么一定要让想留发的人剃辫子,想喝女儿红的人喝马奶酒,想读《金瓶梅》的人读四书五经?”
额尔善布道:“这算什么问题?国有定规是自然的。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这样的小事本就没人管你,至于大清剃法就如同汉人的考试一样,是国之大体,你难道让大顺去考《金瓶梅》这种淫书?”
唐谦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将军问我为了什么而厮杀,就像刚才说的,今后我愿为了天下人人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而厮杀。中原如有汉人愿意剃发,只要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我便不会追究。国法也不应追究,因为他并未碍着别人。”
额尔善布看了唐谦许久,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无论在大清、大顺、或是大明,你这样的人都会被当成疯子,但我相信你不是疯子。”
唐谦敬了额尔善布一杯酒:“将军是我知己。”
额尔善布又是一饮而尽,这酒味道果然甘美,先前不觉得,现在仔细一尝,还真是别有滋味。二人胸怀大畅,除了军国大事,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均觉得对方为人甚对自己胃口,如不是互为国家大敌,恨不能结为生死之交。
唐谦暗自遗憾,额尔善布也算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如果这次死于自己的计策,从个人角度来说,他真会觉得非常惋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做出计划部署。就在这时,被打晕后封住周身穴道的勃吉格,已经被唐谦的人绑在帐外。慢慢醒转过来的他听到自己舅舅的声音,连忙挣扎,无奈穴道被制,一根手指也是不能动。只是他左脸挨着的帐幔上恰好有个极细的缝隙,足以令他看到里面的人的确是舅舅。不久,他又听到“左剑秋”笑语,心中疑惑:为何舅舅与他这么熟?
酒过三巡,额尔善布终于说道:“一时高兴,光顾着喝酒,倒把正事忘了。我那外甥……?”帐外的勃吉格听舅舅说到自己,更加竖起耳朵。
唐谦饮尽杯中残酒道:“将军放心,他已经到了他该到的地方了。”
额尔善布道:“左将军不是让我来……”
唐谦不待他说完便道:“我邀将军,只为叙谈,那种事么能让将军亲自动手?早有人有人料理妥当了。将军就放心吧!”
勃吉格一听这段对话,大觉不妙,舅舅的语气似乎是要亲自动手杀自己,想想又觉不太可能。但是他和左剑秋那如同故交的态度,又让他不得不朝他最不愿意的方向怀疑。
同样是唐谦那句话,额尔善布听来,又觉得他的意思是“搬运遗体的事”不能让自己这个将军亲自动手。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出于对外甥的担忧,未见到勃吉格的遗体前,额尔善布的心总是悬着,问唐谦道:“左将军,我只想看看他尸体,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这句话听在勃吉格耳中非同小可,看来舅舅的确要害自己,否则怎会不确认自己已死就不心安?他也知道舅舅和父亲曾经的矛盾,只是舅舅待他却向来不错,因此这次他才请命来到舅舅军中。难道父亲早就觉察了舅舅保藏祸心,所以不让自己来参加所谓“伏击左剑秋”的行动?现在看来,舅舅和左剑秋交情不浅,当时提出伏击太值得怀疑了。
勃吉格先入为主,已经怀疑舅舅的情况下,自然不会细想“看看他尸体”和“确认他已死”含义上是有广狭区别的。“看看他尸体”可以有“确认他已死”的意思,但又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勃吉格当然不认为自己“死”过,所以没去想舅舅的真实意思是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