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织的车站终于在晚11点钟恢复了宁静。灯光也柔和起来。
他把提包放在靠近头的一面,然后躺在三人坐的椅子上,双脚蜷缩在一起,再用买来的报纸垫在头下,于是他就这样度过了当天晚上的2点钟之前的时光。忽然他听见有人说话,他惊醒起来,但愿不要是警察。他朦胧中看见几个人穿了便服在说话,有人掏出烟,点燃吸了几口。他仔细确认,那几个人不是前来驱逐自己。
但他再无法入睡,他坐起来,他望着空旷的地铁站,很快就忘记了恐慌,他特别清醒,从来没有这样清醒。痛苦已经麻木。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自由,伴随着落寞。冷风不断拂动他的头发,他想到JAY,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JAY的感情已经不可以自拔了,那份感情比友情多一点缠绵,当维佳需要一个伴侣的时候,JAY出现了。或许是爱情吧。他不能确认,因为他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一个人。他越远离JAY,越觉得他挣脱不了JAY。
他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家里。JAY是一个有点风度的人,身边不会缺少喜欢他的人。但是,想成为JAY的朋友,却是在听了他的演奏之后。他想演奏者一定有他的孤独。当没有人得时候。维佳跟随JAY走出门。JAY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字,扭过头:“有什么事情吗?”
维佳说:“你的琴拉得很好。”
JAY打量着维佳:“谢谢。”
“他们说你只用了3个月就学会拉小提琴。”
“对。”
“我想和你作朋友。”
JAY伸手握了维佳的手。
不久,他们乘着夜色去古镇,玩的正高兴,维佳站上船舷,大声说:“这是个虚伪的世界。”船一晃,他差一点掉进水中,还好JAY的朋友拉住他的衣服。
JAY也记住了维佳。
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维佳从来都没有正视这种同性的爱恋。他只是把对于JAY的爱埋藏在很深的心底。最初,他以为对于JAY,他只是崇拜和向往。后来,他渐渐离不开JAY。爱一个人与崇拜一个人是不一样的。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想一生一世住在一起,一刻不想分离。
他觉得如果离开JAY,他只是一件不完整的躯体。游走在在这座空洞的城市里,孤独的一个人,彻底丧失方向,独自面对着冰冷的世界。他渐渐觉得JAY是他的知己。
维佳的眼里浮现JAY的脸。JAY的琴声,JAY说过的冒失话,JAY的温暖的手指,还有他们之间的默契让他感觉到一点零星的温暖。
也许就是因为孤独,该死的孤独,让他忘不掉JAY。他应该坚强的站在JAY面前,即使孤独一生,也不愿和JAY在一起。他不会因为爱着JAY,而原谅JAY的欺骗。自己为什么要回归到一个人的身边?当初认识JAY不就是为了逃避这些潜在的规则吗?还有那些说教吗?
再说,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他矗立在冰冷的地铁站,比地铁站更加冰冷的是他的心,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坚硬。他只有选择走过一站又一站,不再停留……因为,他只是痛苦和悲哀的人,除了选择坚强,别无他路。
他又经过一家超市,JAY曾经在这里买过烟。他想走进去,却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还是那个售货员。她正在为几个人结账货品。
维佳买了一瓶矿泉水,他想找个地方,吃掉他手上塑料袋里的黄色药片。他感觉喉咙有点隐隐的疼痛。但愿没有人看见他的黑眼圈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心,那颗心只有悲伤,很卑微,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哭一哭。除了他,世界上现在一定还有一些人和他一样伤心。而他们在哪里?那些哭泣都去了哪里?没有人听见他的哭泣。他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休息一下。
他仍然拖着他的箱子,经过超市,水果市场,集市,手表店,服装店,小餐馆。接着走过一个卫生中心。墙壁泛着白色的光,离地不远有一条蓝色的线,厚重的透明塑料的门帘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他想象着坐在卫生中心的人的无奈表情。大概和他现在相距甚远。然后走过银行,他记得银行边一排服装店。有一家似乎刚更换了主人,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那间小店,似乎过了春季再没有更换货架上的衣服,门口玻璃上白纸黑字粘着招租广告。里面有一个看上去比年级成熟的的年轻女孩,十五六岁样子。而现在的那家店店堂在装修,几个工人正在忙碌,原先那个装满篮色霓虹灯的橱窗被废旧报纸遮盖起来,房子中央有一架楼梯和几桶白色油漆。
接着展现在维佳面前的是一个车站,旁边一条两边是围墙的路,通向自来水厂的职工宿舍。那些大楼大部分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成。还保留了那个年代的特有的窗户。红色的窗格,玻璃镶嵌在这些窗格中间,显得特别拘谨,就像那时候人们的心态。青砖绿瓦,墙壁上落满灰尘和蜘蛛网。那些窗户里堆积着生活的痕迹。窗台上放着旧皮鞋,那种皮鞋那时候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双。新的沙发,新的电冰箱让旧家具,旧镜子,旧厨房构成的房间显得更加狭小。
在这片土地上,上世纪50年代之后建立的国有企业经受了时代的变迁,所剩无几。大部分纷纷倒闭了,或者正在慢慢死亡,剩下的经过资本重组成立起顺应时代的新公司。
他站在合金厂的废墟上。想到JAY家里有一本旧书《血与沙》,盖了合金厂的章。几天前,他问JAY,那书哪里来的?JAY在他身后,然后递给他一杯水:“在旧货市场买的。”接着坐在沙发上,仰面对着天天花板:“你喜欢,就送你。”
“你为什么要买它?”
“因为恰好看见,觉得不想空手回家,也找不到不买它的理由,就买下来了。”他接着说:“你看窗外,那片空地原来就是合金厂的地址,现在拆了为了修高楼。”
“那些合金厂的人都去了哪里?”
“能走的都投靠亲戚去了,有的回老家了。”他说道:“自从发生了一次流血事件之后,那合金厂就彻底崩分离析了。”
“什么事情?”
“因为那工厂的副厂长,把工厂资源便宜转卖给地方。为了争夺工厂的资源,有几个工人带头罢工,最后地方出动了武警镇压,最后事件平息,结局是一个带头的工人毙命抢下,其他几个被抓入狱。”他望了维佳一眼:“你很吃惊,对不对?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
“这让人恐怖,这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搏斗。我以为这种争斗早已经结束了。
“但是事实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争斗从未有平息过。”JAY说道。
忽然,JAY意识到他正在接近JAY的家。JAY家里的地图不知道在何时被存储进他的脑子。他是想离开JAY,但是他却离JAY越来越近。
他除了悲伤,心里没有其他。难道,他脆弱到需要某某人的安慰?
他站在路口,不知道是回头,还是继续走下去。他已经从他正常的生活中跳脱出来。也许他应当去看一看JAY家窗台上的灯光,它大概有魔力可以把心变温馨一点。一个夜晚之后,他开始厌倦呼呼的冷风的经过耳边声音。他的出走还才刚开始,怎么就不能忍受这些了?!
他的感觉有点强烈,只要得到一点慰籍,他就会坚强走下去。他转个弯到了JAY住的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普通的8层居民楼,楼的墙壁上粘了浅绿色马赛克。每家窗台都是白色。并且每一家的窗帘都不一样。楼顶上搭起葡萄架子,葡萄的绿色枝叶悄悄爬到顶楼人家的雨篷上。
他望着JAY的窗外,那里有一盆浅紫色的花。那副窗帘也是他喜欢的颜色和花纹。他第一次到JAY家里,就喜欢上那窗帘,只是JAY提前安装上了。
他经过JAY回家的必经之路。望着路口,想象JAY从花坛边经过,哼起歌的样子。
他想如果可以变成木头玩具就好了。那样再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会来阻拦,没有痛苦,没有孤独。
他想到灯光黯淡的酒吧去,也许他的悲伤会被隐藏起来,不那么痛。他走进一间叫做森林故事的酒吧。他想到他还有736元钱,他的外套还好,没有太不堪入眼。他想到上次来这个酒吧的情景,觉得他比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老了有十岁。没有错,他需要一点酒精来麻醉他受伤的灵魂。
维佳走进酒吧,接着来到洗手间,在镜子里,他充满坚硬和冷漠的眼神让他吃惊不小,这样的眼神他曾在别人的眼中目睹过,而现在轮到自己了。
他看见自己狂野的愤怒全部化做悲伤,让人绝望的悲伤,掠过他的眼前,掠过他的脊椎,他的四肢,掠过灯火。疼痛不曾减弱,他永远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他只能注视着四周,有人坐在他旁边,有人经过,有人离开。这一刻,他看见那苍白的手和腿脚和头颅堆积在他的身边,都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他想到自己的身体和那些孤独肢体根本没有区别。
对面那个中年人早已经习惯淡漠,他看见的不过人间表演,他只是负责表演自己幽雅并且漂亮。
维佳要了一杯酒。这时候是进入晚上的热闹之前,一天中最安静的几个时段中的一个。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缓慢而慵懒,让人感觉可以把自己小心的包裹起来然后小心放在任何一个角落,或者被束之高阁,像瓶年代久远的葡萄酒。
他的手指并没有被烟熏成浅黄色,这在对面那个女招待眼里,他一定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这似乎是自己唯一的资本。而此刻,谁都不能承担他的疼痛。她不算漂亮,但是却很显眼。因为她不像那类在娱乐场所工作的女孩,有着精明毒辣的双眼。他猜想她或许是他的一个过去的朋友,只是忘记了她的名字。
他又点了一杯“碧海星空”的酒。那女孩站在维佳对面:“你是一个人吗?”
“难道我像在等待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
维佳惊奇的说:“说说看。”
那女孩说道:“维佳。”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于是就记住了。”
“真的?为什么偏偏记得我?我不一定记得住见到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
“但是也不可能忘记所有见过第一面的人的名字吧,所以我记住了。”
那女孩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维佳。原来女孩叫珍。
当维佳走道酒吧门口的时候,珍在维佳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不要走,好吗?”
维佳忽然变的沉默起来。
珍接着说:“我今天11点半回家,你和我一起回家吧?”
维佳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在酒吧后门的阳台上抽着香烟,一直等到11点。他是在等待珍,也是等待找回自己。他看见香烟在指尖火光颤抖着,闪动着红色的火光。天空下起雨,他再也没有推开酒吧的门。在于是他拉着行李箱走进了黑夜中。他回头望见那酒吧渐渐成为无数灯光的一点。他想他不应当属于那种生活。虽然,他漂泊的心会找到暂时的安宁。他不应当只是占有一个女人,而一点也不了解她,然后,渐渐以为有一个女人的房间,这就是生活的安排。这是沦陷吧。他不想这样早就沦陷下去。但是沦陷不是所有人的归属吗?他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这种生活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或许,他永远也得不到他想要的。或许他会死在寻找的路途中。
他走过一座桥,那唯一的道路深入黑暗的对岸。他看见远处的山脉绵延着,像海面上的巨大波浪。远处有灯火闪烁,但是太微弱,照不亮他的希望,他的心。他只是熟悉白天的城市,而现在这座城市是一个被黑暗覆盖闪着亮光的机器。他踏在城市的路面上,感觉到城市的坚硬。忽然有渡轮经过,他望着滔滔的江水中远去的渡轮。渡轮上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使白色渡轮看起来更加闪亮,像远方黑幕上璀璨的星辰。
这时候,他想到JAY,他似乎是这座城市里的星辰,照亮自己。所以以为世界都是明亮的,没有想到离开JAY,他看见的是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他越远离,越觉得丧失了方向。黑暗世界里有无数的通路,然而哪一条都不能通向心中的光明。也许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他看见江水和地平线交错,是不是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它把JAY送给自己,然而又将他带走。这时候不论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有排解不开的绝望,他离悲伤太近,除了被刺伤,被折断,还有被阻塞的麻木,让他徘徊在麻木与悲凉之中,不能解脱。
他只是想流浪,他坐上回家的公车,只坐到一半他就下了车,他在陌生的街道里穿梭,他感觉疲倦了,最后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雪白瓷砖铺成的过道是他选择这家旅店的原因。推开门,看见的房间陈设忽然带他回到上世纪80年代,阳台下面是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家小餐馆,这样的小店以前很常见。店面门口由编织袋搭成一个圆形的篷子,篷子的凹陷处汲起一汪水。远处的狗叫声让他想到童年时住在外婆家的情景,那时候一起床就闻见煤炭燃烧后的味道……
晚上维佳的手机响起,他抓起手机,看见是JAY的号码,然后他立即把电话挂断。他现在还不想面对JAY。也许明天就会面对吧,也许后天,也许一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