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我不会害怕一个才齐我肩膀高的中年女人。何况她给人温和稳重的印象。而且衣着朴素但不落伍。我猜她丈夫是个叫人羡慕的幸福男人。车子在芜湖下了高速公路,往南朝山里拐去。而叫人担心的是,现在天快黑了,车子已经开了大灯,而且路两边的山越来越高,且越来越陡。
我拿手机给杜行远打过电话。他叫我局长大人。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但还听得出他的乌鲁木齐口音。杜行远在电话里报出女司机的驾驶证号码:宁302483。没错,是这个号。还说出这个女人的右颊有颗豆粒大的褐痣。也没错,是有。显然这家伙看女人比我看得细。
张广娟抢过电话也跟我讲了几句。这个上海女人总是那么嗲声嗲气。“葛三我比你先到。”她这么叫我,是因为我在我们班排行第三。“你猜这地方怎么样?哇山清水秀……”
上个月我去上海开会,跟她见过一面。她跟那个打算娶她的慕尼黑商人一起请我吃西餐,我们不时用德语交谈,幸好我还记得几个德国单词。
我问司机来没来过这儿。她说没来过。我说没见你下车问路。她说杜先生给她的路线图非常清楚。后来我看到了那张图。杜行远的钢笔字还是老样子,像一根根火柴棍堆起来的,认半天才认得出来,但一应图示符号详尽明了,没给我们干测量的丢脸。我对这个女司机的记忆力表示惊讶。即使在这皖南山区的黑夜里,每一个拐弯都准确无误。
迎面一座大山仿佛要压过来,周围看不到一丝灯光。
“你怕不怕?”我问她。
“当然怕。”
“怕还往这边跑。”
“得养家糊口呀。”
“不会出事。”我说。
“这我知道。”
现在杜行远的路线图就捏在我手里。我们早就下了柏油路。路越走越窄。我问她要不要我来开。她说没事。这时她看我一眼,眼睛清澈明亮,没一点困意。我的开车技术是在巴西强化的。我们给巴西测图的时候,我开着我的大屁股北京吉普跑遍大半个巴西。我敢保证我来开不会把车子掉到悬崖底下去。像眼前这样的险峻山路,委实见得多了。
不能跟她多说话,怕分散她的注意力。
前面有灯光了,好像是一个村子,但路线图却叫我们挨着村边开过去,下了山往另一个更深更窄的山谷里钻。过了村子又有柏油路了,而且前面没弯道了。现在我才认清杜行远写在山谷里面的那两个潦草字:船屋。
树林里有一片黑压压的老房子。几乎每个高高的小窗口都亮着灯。正门一对石狮前挂着两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好像有人在这儿办喜事。门洞大开,但看不到一个人影。待车子熄了火,我们才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笑的嘈杂声音。
下了车我径直往门洞里走。我是头一回走进这种皖南民居的深宅大院。两边暗廊的顶头都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我循声往右边暗廊里走去。奇怪的是,虽然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了,都分得清哪一句是张广娟的哪一句是单燕平的了,可就是找不到她们所在的那间屋子。这时我发现我所经过的每个房间都是虚掩着的,而且里面都亮着灯。虽然这座老房子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但房间里面的一应设施却如星级酒店一样讲究。
我认得出张广娟的玛丽萨风衣,知道她住哪个房间。后来也认出单燕平的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我们班唯一喜欢穿靴子的女生。杜行远说她不来了,说她能够来却推托有什么重要事情来不了,可现在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熟悉她的声音,不论在哪儿都听得出来。
另一条暗廊肯定会把我带到屋子后面的山谷里。我自恃像罗盘一样灵敏的方向感,却在这座迷宫般的老房子里完全丢失了,甚至已经吃不准我进来的那个门在哪边了。站在一个小天井里我摸口袋点烟吸。头顶是一方幽蓝的夜空。夜空里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杜行远把这次同学聚会安排在这样一个神秘地方,委实叫人感到意外。
我不喜欢大声嚷嚷。我要自己找到他们,而不是让他们来找我。现在我得把每条走廊和每个天井都记在心里,不能老是绕圈子走回头路。当我能够非常有把握地走入第七个陌生天井及第十三条陌生暗廊时,终于找到了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个大屋子。那屋里的热闹情形,就像我在广州碰到过的一次灯红酒绿的自助晚餐。
二十来个人见了我一齐喊我葛三,这声浪直把我往门外推。按规矩二十年没见面的一起喝三盅酒,我得脱了外套跟他们搞。这时杜行远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了,可手里还握着酒瓶,举着酒盅,要跟我碰三杯。我是我们班最不怕喝酒的。再说这酒盅不大,不会应付不了。
张铮是从维也纳赶过来的。他说他从没想到安徽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而我记得他就是安徽人。他说白天爬到山上往下看,才看得出这座老房子采用的是一个设计别致的船型结构,而我知道,张铮在维也纳建立的那个高斯非线性解算结构,是目前世界摄影测量中最经典的平差数学模型。
“从前这儿有个商人。”张铮带着安徽口音跟我讲述他今天刚知晓的一个安徽民间故事。“这儿的商人叫徽商。这个徽商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船。母亲猜不出船是什么样子。儿子跟她讲但讲不明白。后来儿子请人造了这座船屋,又叫人用滑杆把母亲抬到山上去,从山上往下看,母亲这才看明白船是什么样子。船屋造好以后,儿子接母亲住进来,住了十来年。母亲是在我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世的。到去世那年她活了101岁。我在进门的那个天井里看到一块字碑。碑上说这座老房子建造于明代嘉靖三年。我上网查了查,那是公元1524年,距今已有479年历史了。没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还能拨号上网……”
张铮也喝得差不多了,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舌头打卷,并努力放慢语速,不打结巴。碰完三杯酒他还在讲。“……五十年前这儿剿匪的时候,住进来一个营的解放军都见不着人影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