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吵起来。一连串“狗日的”骂街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凶恶。我看到坐窗边那张桌子的漂亮女人皱起眉头,坐她对面的那个男人则面露难色,好像在这儿听到这样的脏话是他的错。
我对任何城市的任何地方,都有本能的好奇。我走进这家咖啡馆,是想看看这儿的房屋结构,比如哪儿有洗手间啦,哪儿有边门啦,哪张桌子离吧台最远啦,我喜欢注意这些事情,喝不喝咖啡倒无所谓。
那对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女起身往外走。我跟在他们后面也走了出去。那个年轻女人快步走过嘴里还在骂粗话的一个安徽老汉。仿佛那老汉的骂街声音里有非典病毒,得赶快逃之夭夭。
挨骂的是一个也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一面拿手机打电话,一面挽着一个也年轻也漂亮的女人。那老汉的手指快指到他的鼻子上了,可他不惊不怒,一副斯文大度的绅士模样。大概老汉只会骂那句脏话,而且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弱,有气无力,不少行人朝这边瞥一眼就走开了。警察过来的时候,不知是嗓子骂哑了说不出话来,还是怕警察指控他当街寻衅滋事,突然连连咳嗽,对警察的询问一概闭口不答。待那对男女挽着胳膊走入咖啡馆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围观者也作鸟兽散,一个个都走了。
我会拿四川话说锤子,拿兰州话说卖勾子,拿乌鲁木齐话说捣杆子,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说多少种方言。就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就在这座到处绿树成阴的江南城市,在铺了红绿彩砖的人行道上,我慢慢跟上那个沿街拾易拉罐的安徽老汉,跟他拿淮河上游的安徽话闲聊起来。
我问他为啥骂那个有钱人。他说那狗日的欠我工钱给赖掉了。
老汉突然扔下背在身上的黑塑料袋,这只袋子很大,装得下一个人。袋子哐啷落地时,里面的几个易拉罐给摔得生疼。显然他把我当他的安徽老乡了,一屁股坐在花坛上,神色沮丧地给我讲起他的倒霉事来。
“没跟他打官司?”我递给他一根烟。老汉两手捧住。手指黑得像木炭一样脏。
“打了。打过了。打输了。”
“法院是怎么说的?”
“不是法院,是叫啥劳动……啥……”
“劳动仲裁委员会。”
“对,是这个劳动……啥。”老汉凑着我的打火机吸烟。“那场官司是俺侄儿替俺打的,俺侄儿也不会说话,没说两句就没话好说了。”
“人家给你啥说法?”
“人家说俺来晚了,晚了十天,叫啥时……时间……啥……俺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过了诉讼时效?”
“对,是这个词儿。人家说这种事情只有三个月有效期,俺晚了十天,所以再有道理也不管用。”
“没上法院?”
“法院说,那个啥劳动……啥……不管,他们也管不了。”
“后来就看到他骂他?”
“骂两句解解气。”老汉凄然一笑。他说半年前一怒之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截砖头,砸了那人的车子,结果给公安局拘留半个月,没想到没叫人家吃官司,自己倒进了号子里。“……骂骂心里舒服些,不然气得慌,对身体不好。”
临别前我说我能替他讨回他的工钱。叫他明天这时候来这儿等我。老汉听了扑嗵跪在我面前,连马路对面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再次走进那家绿色基调的咖啡馆时,那个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仍坐在那儿陪女人闲聊没走。我坐里面的一个桌位,要了一份黑山咖啡。那人显然已经完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脸上是一副从容自在的笑容。他眼睛看着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认真听她讲她的事。
过了半个多钟头,我拿开手里的报纸,招呼咖啡小姐过来。我问她能不能请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到我这儿来一下。后来我看到那人犹豫了片刻,才起身走过来。
“请坐,孙先生。”我客气道。“抽不抽烟?”顺手把一盒中华烟从桌上推过去。
“我们不认识。”
“我父亲认识你。”我说。
“你父亲是谁?”
“刚才骂你粗话的那个阜阳老头。”
“据我所知那个乡下人没有儿子。”
“我认他为义父,是他的义子。”
“你在说笑话。”这个姓孙的突然笑起来。“刚才我看到你了,你手里拿着麦当劳甜筒从这儿走出去……”
“是刚认的,才半个多小时。”
我一面点烟一面看他的脸。我知道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个矮个男人要人家瞧得起,不能单靠自己的姓名、衣着和脸相对不对?跟这个穿意大利衣服的男人比,我身上这件皱巴巴的条绒茄克,使我显得像叫花子一样寒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