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不是好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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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我们六二六死了周梅生,他们九二也应该死个把人才对。

    九二的总部楼灯火通明,连楼梯口也亮着一盏好几百瓦的白炽灯。当时供电局的电过不来,所以九二跟我们学,也拿柴油机发电。九二的广播一停,就能听到突突突的柴油机声音。我以前就是管柴油机的,这声音老远就听得出来。

    借那边照过来的灯光,看得清根宝的脸。他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像我妹妹的眼睛。他比我小两三岁,不过也过了十九岁生日了。我问他手冻没冻僵。他说扣扳机没问题。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他打不中九二的人,而是打中后能不能跟上我一起钻过铁丝网跑回去。他走路很慢。跑起来更慢。我要他打完枪就跑。空身子跑。枪给我拿。

    过了十二点了还没机会开枪。根宝问我打不打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我们能看见那人的半个脑袋。我说别做没把握的事。不让他随便扣扳机。

    后来我们终于看见一个完整的人影了。根宝问我打不打。

    那人下楼梯往楼外走。那是个女人。根宝的枪早对准了她。

    要是这时候我叫根宝开枪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

    那个女人出了楼朝我们这边走来。而且摸黑往楼上走。她一面走,一面轻声喊一个男人的名字。她喊的那个男人是我们六二六的。我可不喜欢我们的人跟九二的人私下来往。

    她走进二楼顶头背阴的那间空屋里。呆在里面不出来。现在我才明白那屋里为啥铺了那么多旧报纸,原来这对男女常来这儿约会。

    我叫根宝和我一起过去。那个女人听到脚步声音便来开门。我和根宝把她堵在屋子里。这时九二的广播还在叽哩哇啦地吵个不停。

    “怎么是你?”她手里拿着刚点亮的蜡烛,脸色吓得煞白。

    “丁鸣今晚不来了。”我对她说。

    “你让我走。”她一面叫一面搬我的胳膊但搬不动。

    可惜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要是现在,我肯定让她走。她走她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知道她跟丁鸣好,不跟我好,是她的事,我管不着。可惜当时我太年轻,太不懂事。她骂我流氓是冤枉我,因为当时我压根不想流氓她。

    我不该打她嘴巴。一巴掌把她打趴下。也不该解了皮带拿皮带扣抽她。当时我疯了。这个我喜欢过的女人不跟我一起参加六二六不说,还勾引我们六二六的人给九二搞情报,这气不气人?她普通话说得好,嗲声嗲气的是九二战斗队的主力播音员。一天我拦住她问她为啥给九二刷标语不给我刷。她当众骂我假革命反革命,栽了两个羊角辫的小脑袋昂得比树杈还高。

    单拿皮带抽不解气。因为皮带抽在棉袄上软咚咚的跟没抽到一样。当然最要命的是她还嘴硬。还骂我反革命。我叫根宝守在外面,不让九二的人过来。

    后来的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了。军代表说我扒了她的衣服。扒得*。还说我拿刀子捅她。捅了二十六刀。说我捅死了一个跟我同岁的女孩。

    军代表是37军的一个师政委。这人一脸横肉。而且脸上有块刀疤。我想大概吃进肉里的那把刀子沾了啥黑东西,所以那刀疤也黑黑的好不吓人。

    当时他叫我小鬼。

    他跟我说话时屋里就我们俩。他的警卫站在门口纹丝不动。

    他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毛笔字。

    “你今晚就走。”他对我说。

    “叫我去哪?”

    “乌鲁木齐。”

    “为啥去乌鲁木齐?”

    “离开这地方。”

    “为啥要我走?”

    “我不想看到你跟朱根宝一样,也被人拿枪打死。”

    “根宝也死了?”我大吃一惊。

    “这是半小时前的事。他挨了二十六枪,肠子都打出来了。”

    “你要我当逃兵?”

    “我不能让更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政委拿纸条卷烟。那烟儿一粒一粒的以前没见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烟叫莫合烟。政委的烟盒也跟这个一样,扁扁的,带些弯度,拿在手里不容易滑掉地。不过那烟盒上没毛主席语录。

    “你到乌鲁木齐测量局找一个姓王的叫王福民的人,”政委对我说,“见到他把这封信给他。他知道怎么安顿你。”

    “要是我不走呢?”这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根宝报仇。

    “小鬼,”政委没跟我发火,虽然看上去他是个容易发火的人,“你父亲多大年纪?”

    “属猪的,今年四十四岁。”

    “我也属猪,但比他大一轮,今年五十六岁。”

    我父亲退伍前是35军的,跟他差两个军。

    “小鬼,”政委又说,“我比你年纪大,比你父亲也大……”

    结果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了我。要是当时他给我来硬的,我肯定不买帐。当晚他的警卫员送我上52次列车往新疆跑。警卫员跟我说,曹政委脸上的刀疤,是给日本人砍成那样的。

    现在队上的年轻人都没见过王福民。当时他是另一个军的师政委,也在地方上当军代表管测量局。他问我来不来阿勒泰。我问阿勒泰在哪。他说靠苏联。

    后来我就来阿勒泰了。到现在还在这里。

    王福民死的时候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他是得病死的。死了七八年了。他生前一想起曹政委就难受。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回去过一趟。那时没九二了。也没六二六了。干过九二的人跟我说曹政委是他们打死的。先打死他的警卫员。再打死他。九二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很少失手。

    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懵懂中听见老门房在自说自话。他疑心这老人忘了哪家的电话号码,嘴里老念叨九二六二六念个不停。他不晓得九二是三十五年前,毛主席老人家发表某条最新指示的纪念日。也不晓得六二六是他老人家发表另一条指示的纪念日。

    这个发誓要杀他老婆的年轻人喝醉酒睡着了,不知道老人给他讲故事讲到现在。当然更不知道老人有所保留没全讲出来。没讲他朝姜玉芳捅刀子时连捅她*几刀。之所以没这么讲,因为这老人至今仍怀疑那不是一桩真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