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长满了带刺的棘草。大哥从身后的腰带上解下砍刀,朱玲接过去将棘草全部砍倒,然后一根根拾起来,扔到坟后去。她的胳膊被棘刺划出一道道血痕,但她不知道疼。大哥讲,父亲临终前再三说没让玲儿读大学对不起她。老人不要死在医院里,只好请五家头的三兄弟拿竹榻将他从县城抬回来。你说他不挂水能活下去吗?所以到家后没几天就不行了。后来你寄来的钱都替你存信用社了,等你出嫁时取出来用。
朱玲没给父亲磕头,也没点火烧纸。大嫂从里屋取出平日叠好的一袋纸元宝叫她带上山她没带。没了杂草的坟山好看多了。这时她想起她父亲生前刮胡子的模样。他是个石匠,自己会磨刀。他刮脸时不抹肥皂,拿自己磨出来的薄刀片顺脸颊往下刮,脸颊上的胡子纷纷扬扬洒落一院子。比起村里的其他长辈,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只带一把榔头一把凿子,就走遍整个皖南山区,走到哪儿都有吃有住。他不但石匠活做得好,而且人缘也好。他在茶馆吃茶时,认识他的人都走过来跟他说你闺女有出息。全县就朱玲一个娃考上了清华,别人都这么说。后来父亲到县城问过一个吃公家饭的堂房兄弟,才确切知道清华是远在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学。当他问明白女儿去北京上学要花多少学费及多少盘缠后,便翻山越岭到妹夫家去借钱。他说他能借到钱,而且真的借到了。那天晚上,他从舍身岩下来不慎滑了一脚,结果身子像石头碌碡顺陡坡滚下去,借来的钱也从布包里掉出来,飘得满沟都是。幸好这时沟里有月亮,老汉看得见那些纸币,于是一张一张拣起来,拣到没月亮了还在拣。家里人以为他在妹夫家喝了酒夜里住下了。他是个能喝酒的人。一喝酒便忘了回家。前村李拐子家的老大把他从沟里背回来的时候说还有救。这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两点钟了。天黑才送到县医院。朱玲把一张张沾满污血的纸币码整齐往窗口里递。收款员嫌这钱太脏,嘴里不干不净说了几句脏话。朱玲既不解释也不道歉,只冷冷看着那人的脸,等拿上押金收据,赶紧往楼上跑。值班医生见了那张收据才开始动手术。
输过血的父亲看上去好好的,而且后来也能说话了,可是腰骨太软坐不起来。朱玲跑去问医生。你父亲摔坏了脊椎骨,医生对她说,恐怕以后要瘫在床上。父亲要她去学校报到,催她赶紧走。他说你到了学校再寄钱给你。娃你放心,老汉安慰女儿道,你二姨肯借钱给我,后村的老禄兴也肯借。父亲以为他还能像过去那样做石匠活,以为多借几千块钱还得起。后来朱玲拿着刚够到北京的一笔盘缠上了火车。夜里她把北京寄来的入学通知书撕成碎片,从厕所间的窗口扔出去,然后在南京换乘去上海方向的车,没有去北京。
她给费会计家当保姆前,在餐馆里端过盘子洗过碗,后来进了一家日本独资公司在轴承装配线上做。费会计去保姆介绍所见她时,她说普通话比费会计还地道。费会计是开着自己的车子把她带回家的。一次这保姆给晚上来费会计家打牌的客人恭敬端茶,坐在费会计对面的蔡医生,等这女孩走出客厅后说了一句笑话:请这么漂亮的姑娘当保姆不怕诸小奇动心?费会计一面往烟缸里弹烟灰一面笑道,我家小奇会这么没品味?费会计见过这保姆的身份证,知道她是乡下人。费会计对乡下人的无端偏见,来自于她母亲对她的教育。她母亲出嫁前是本地一家书香望族的闺房小姐,最恨乡下亲戚来她家借米借钱样样要借且借了不还。虽然费会计见这个保姆做事勤快而且反应敏捷,心里喜欢她,但这种喜欢只是和喜欢家里的长毛狗相仿,不认为这女孩有多少智力及多少感情。在费会计看来,到人家家里做保姆总低人一等。她以为她丈夫若有外遇,其情人必定是他的漂亮秘书,那秘书读过复旦大学,讲一口嗲声嗲气的上海话,可万万没料想他会睡在保姆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醒不过来。事后费会计和当时在场的蔡医生一起谈论过这件事,不明白她丈夫死睡不醒,是吃了保姆给他的瞌睡药,还是保姆给他施了安眠术。她丈夫向她承认了那天晚上的过错,她很快原谅了他。
那天他到家的时候,保姆抱着孩子出来给他开门。保姆跟他讲他妻子今晚不回来。晚饭后不久,孩子就睡觉了。这时保姆在自己屋里看书。他看了一会电视新闻,然后去保姆屋里问一件事。他想再次看她的欲望与日俱增。此前不久的一天,他拉肚子上卫生间。他问在里面洗澡的保姆洗好没有。保姆给他开了门。他见她*。当着他的面,这女孩扣好胸围,穿好外衣,然后从容往外走。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书,胸前只搭了一只被角,四肢露在外面。当时她放下手里的书,由他给她解胸围。
蔡医生在轮船上给我讲这个故事,是要我明白一个不懂事的女孩有多可恶。那保姆为证实她的男主人对她有非分之念,不惜失去自己的处女身份和优厚薪水做这种脏事。其实,蔡医生对我说,懂道理的女人都知道再正经的男人也经不起这种考验,除非那人是另一类男人。我猜她所指的另一类男人是同性恋者。
之后一次在画展上见到蔡医生,我想跟她说说那个保姆的近况。因为在场的好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直围住她谈论一幅水彩画,我只点点头就走过去了。我知道现在那个保姆在一所乡下学校当校长,吃住都在学校里。校舍建在半山上,正对着沟那边她父亲的坟。全校就她一个教师,她自己给自己当校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