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艺从其诞生的那一天起,便与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几乎密不可分。科技史上的每次进步,都为科幻文艺开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杨潇:《科幻与跨文化交流》引自《97北京国际科幻大会论文集》115页。
科学是一个历史进程。反映这个历史进程的学科就是科学史。它也可以看作是科学界对自身的研究和反思。不过,与物理、化学、天文、地质、经济等等具体的科学门类相比,科学史还相当年轻。最初,是一些具体专业的科学家在整理本专业的历史。公元四世纪,欧德摩斯就撰写过天文学史和数学史。普罗克拉斯研究过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历史。近代科学诞生后,为了扩大科学的影响力,许多学者都参与到撰写各学科历史的行列中来,出现了《电学史》、《光学史》、《数学史》等一批专业著作。
19世纪末,迪昂(PierreDuhem,1861――1916)把正统历史学的方法引入科学史研究中,开创了专业科学史的先河。1892年,世界上第一位科学史教授在法国被任命。1900年,第一届国际科学史大会在巴黎召开。1912年,迄今最有影响的科学史刊物《爱西斯》创办。1929年,国际科学史学会成立。在这股热潮激励下,一些著名科学家,如海克尔(E.H.P.A.Haeckel)等人,甚至主张以科学发展的脉络改革传统历史学,取代帝王将相为主轴的历史,从而把科学进展当成人类社会进步的核心。当然,这个过激的主张到如今也没有成为现实。
与感觉上高深莫测的尖端科学相比,技术对社会的影响力更大,对科幻文学的创作亦复如此。科学发现的取向是单一的,为了对自然规律有所发现,可以不惜任何代价,不妨用任何手段。单纯的科学发现很少直接对社会产生影响,而必须通过形成技术成果这一关。技术发展与社会的联系更紧密,并且更需要考虑社会需求,甚至要考虑人们的风俗习惯。并不是先进技术就一定有好的前景。许多很有影响的技术,如协和超音速客机、球幕电影等等,最终因为经济、环保等方方面面的原因退出历史舞台。
台湾科幻同仁就曾经分析道,所谓科幻小说,更应该正名为“技术幻想小说”,因为大部分科幻小说实际上是在描写技术发明,而不是科学发现。当然,“科幻”是约定俗成的名字,并非真的需要改动,但这个判断可以说明,技术史也是科幻界同仁需要关注的焦点。
人类拥有技术,远远早于拥有科学。在成千上万年间,技术是在工匠的手中单独发展进来的。但是到了科学产生以后,科学成为技术发展的基础,所以,“科学技术”才经常连缀在一起被人们使用。在专业领域,技术史也是和科学史一并研究的。
第二节:科幻作品中的科技史
一定时期的文学是那个时代历史变化的反映。顺理成章,近二百年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则大量体现在科幻小说里。换句话说,我们阅读以往的科幻小说,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科学技术领域关注的热点。
科幻文学为我们纪录了许多这样的热点。克隆技术就是其中之一。远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作家阿尔杜斯。赫胥黎(AldousHuxley,1894――1963)创作了科幻文学史上的不朽佳作《美丽的新世界》。构成书中“福特纪元七百年”之未来社会基础的,便是通过复制技术在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工人。1976年,科幻作家伊拉。莱文出版了一本极受欢迎的小说《巴西男孩》,这部作品虚构了纳粹医生门格尔潜入巴西,利用希特勒的体细胞制造克隆后代的故事。并批评了在这个问题上的遗传决定论倾向。台湾科幻文学元老之一的黄海先生,曾经在其代表作《银河迷航记》里,塑造了克隆人罗伦凯的形象,他过着和正常人一般无二的生活。这种视克隆人为普通人,只不过利用了生育技术孕育的写法,是那个时代同题材科幻小说的普遍倾向,反映了当时人们并没有对可能出现的克隆人抱有偏见。
不过,现实中的克隆羊诞生后,社会对克隆技术的看法骤然收紧,科幻小说中的克隆人也开始呈现出悲剧色彩。出现了一大批视克隆人为异物,或者描写他们被排斥出人类社会的悲剧性作品。比如泰国作家赛尼暖的《克隆人》、中国作家王晋康的《癌人》(发表时名为《海拉》)、傅雪峰的长篇科幻小说《第四只镖》、郑军的《癌变》刘慈欣的《魔鬼积木》,等等。科幻小说中的这个转变,正是克隆技术在现实生活中形象转化的写照。
宇航之梦,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之一。科幻小说记录了这个梦想逐渐变成现实的过程。1657年,法国作者贝热拉克在《月球之行》描写了由巨型爆竹构成的“多级火箭”。气球载人成功以后,成为许多科幻小说里太空探险的新工具。当引力、真空和宇宙的巨大尺度被科学家发现后,凡尔纳的《大炮俱乐部》描写了宇航技术新的发展方向。甚至,直到今天,用电磁炮向太空发射货物仍然在宇航学家的研究中。俄国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是现代宇航技术的奠基人,他创作了几篇科幻小说,将五花八门的太空旅行梦想归结到“多级火箭”上来。1929年,德国电影导演弗里茨。朗格拍摄了科幻电影《月亮上的女人》。火箭科学家赫尔曼。奥伯特和威利。雷共同设计影片中的技术场面。
军事技术也是科幻小说的传统题材。凡尔纳在《征服者罗比尔》中描写了空中轰炸和空战。威尔斯的《空战》描写了全面空战。甚至中国晚清科幻作品《空中战争未来记》也描写了空战和空降兵。威尔斯在小说《铁甲世界》描写了大型金属坦克,在《两个世界的战争》中描写了激光武器。科幻作家对军事技术发展最重要的描写,莫过于原子弹。威尔斯所著《获得自由的世界》因对原子弹的描写而轰动一时。并且正确地预言了原子武器的终极性质,甚至描写了国际社会对民族国家进行原子武器核查的场面。如果说,威尔斯预言的原子弹还缺乏许多细节的话,那么,到了1944年,美国科幻作家卡特米尔在《生死界线》里,已经逼真地叙述了原子弹的技术环节。晚近时期的军事题材科幻小说则转向基因武器等当代军事技术的发展重点上。
科技发展的历史轨迹,也常常体现在科幻小说中。凡尔纳在1870年创作《环月旅行》时,还没有无线电的概念。巴比康等人漫游太空,人类无法得知他们的情况,只能猜测。威尔斯在创作《首批登月之人》时,已经进入了马可尼之后的时代。主人公凯沃也能够利用月球人的无线电发回他的考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阿西莫夫创作《基地》首卷时,银河帝国中没有原子能和计算机两样科技产品。而在后续各卷里则出现了它们的影子。读优秀的经典科幻,往往象是读一部通俗版的现代科技史。
不过,那些被记录在科幻文学中的失败的发明,或许比成功的发明更有价值。因为它们能够告诉今人,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岔路口,人们曾经作过怎样的选择。
机器人是传统的科幻文学题材。早在两千多年前,便有中国的《偃师》、古希腊神话中的铜制仆人泰洛士等等片断构想。1816年德国作家霍夫曼创作的《沙人》、一八七二年,从英国移民到新西兰的作家萨默尔。勃特勒(SamuelButler)发表了科幻小说《虚幻国》、一九0九年,比尔斯(AmbroseBierce)的科幻小说《莫桑的主人》中,逐步把机器人明确地出现了一个杀死主人的“自动化的机器”。一九二一年,捷克著名剧作家卡尔。恰佩克(KarelCapek,1890――1938)在话剧《R.U.R.》里塑造了“robot”的经典形象。而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系列短篇里,推出了机器人工学三定律。更成为机器人题材科幻小说的颠峰。
与此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人工智能领域,机器人的研究远远落后于电子计算机。如今,计算机已经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而机器人仍然只是极少数专业领域运用的精密机械。从经济角度看,机器人几乎没有什么前途可言。
十九世纪时的科幻小说,如果描写未来,几乎总把飞艇当成象征。那时候科幻文学里的未来社会,差不多总有飞艇翱翔云端。英国作家基普林还专门以飞艇为主题写过作品。那个时代,飞艇已经上天,人们只是期待着它更大更快。只有凡尔纳在《征服者罗比尔》里,预言了飞艇必将退出历史舞台。如今,除了气象探测、野外探险或者广告宣传外,几乎找不到飞艇运用的影子。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可视电话还是科幻小说里对未来通讯技术的描写热点。这个技术如今早已出现,但却远不及网络技术更为基本,只是充作无线通讯的一个辅助工具而已。回顾那个时代涉及可视电话的科幻小说,会发现它们忽略了一个重要方面。人们的通讯需求不仅要更真实,而且有自由、隐蔽、甚至匿名的需要。
第三节:科学技术史衍生题材除了这种描写科技发展大趋势的科幻作品外,还有一些科幻小说直接从科学技术史科中寻找题材。他们将科技史上某个问题,或者某个已成定论的事实拿来,作为小说的素材。
凡尔纳在《地心游记》等作品里,大段大段地引用当代学者真实的学术成果。地球是否空心,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课题。凡尔纳就从这些争论里发现题材,创作了这部经典。
王晋康在《生死平衡》里,描写了七十年代末期天花被根治时的情形。小说从世界卫生组织官员搜集天花病毒开始,将人类征服天花的结局当成小说的开端。
第四节:虚拟科技史――崭新的科幻潮流
与科学技术史衍生题材相反,某些作者从科技史上找到素材,但不是延着它的方向发展,而是创造虚拟科技史。“戏说”科技史。在西方,这个新流派叫“蒸汽朋克”。不过,笔者以为这个名字似乎范围小了一点。并非只有蒸汽机时代,才可以写入虚拟科技史。
科幻文艺总会推陈出新。笔者感觉,以“虚拟科技史题材”为新潮流中最有意义者。因为它与科学文化的联系最为密切。不了解真正的科技史,谁又能去虚构它呢。
虚拟科技史的典型,要属法国作家彼埃尔。布勒的《思想爆炸公式》。在这篇小说里,一九三八年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意大利科学家费米被一个虚构的“卢士奇”所取代。他年轻时候看到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E=MC2”,顿时象受到天启一样,立志传播这种“新宗教”。后来,受法西斯政府迫害,卢士奇和许多欧洲学者逃到美国。他们请爱因斯坦出面,请求美国总统拨款,研究通过能量制造物质的方法。这是他们认为“E=MC2”公式的最终意义。
美国总统不明就理,把他的建议给参谋长传阅。后者说,既然在这个公式指导下,可以通过巨大能量制造微小的物质,当然也能够通过极少物质引发巨大能量,并制造出超级武器。总统又将参谋长的建议转述给爱因斯坦。后者出于人道原则,断然否认这一设想在科学上可行。当然,这和现实中,爱因斯坦上书罗斯福研制原子弹的史实完全相反。
从那以后,美国总统就此时分别咨询流亡学者,大家心照不宣,都否认可以制造这么一种武器。甚至美国本土的科学家也帮着作伪证。最终,美国总统放弃研制原子武器的预想,拨款在洛斯阿拉莫斯沙漠建立基地,研究怎么从高能宇宙射线中制造物质。在史实上,那里正是曼哈顿工程所在地。
二战后期,“日本是唯一敌视科学和E=MC2定律的国家”《世界经典科幻小说金榜》上卷228页,于是,科学家们决定在日本一个叫“G岛”的城市上空进行实验,感化日本人。聚能器从飞机上投下去,能量造物的链式反应开始,雪花般的铀从空中纷纷飘下,令“G岛”人民欢欣鼓舞,如沐神恩。但由于实验者没有控制好反应速度,“G岛”被不停降下的铀雨覆盖。爱因斯坦面对惨祸,追悔莫及。看到这里,“G岛”是什么地方,相信大家不用笔者解释了。
虚拟科技史的代表作,或者说是它从长期蕴酿,到最终引起人们注意的转折,是1990年出版的《差分引挈》。由塞伯朋克两大主力吉布森和斯特林联合创作。小说虚构了1820年巴贝奇创造出计算机的假历史。从那里出发,到了1850年,英国成为一个反乌托邦社会。蒸汽朋克这个词也是通过这本书叫响的。
通过这两本书也可以看到,虚拟科技史题材多与乌托时题材联合运用。不过,两者也可以分开来。郑军的《国家机密》同样运用了巴贝奇这个题材: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英国政府出资,由巴贝奇制造计算机。但由于运算速度问题,他并没有成功。这是利用了科技史的一个特点:早期科技史往往资料不清。从此开始发展出故事。
虚拟科技史题材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科幻概念。它根本不追求与现实中的科学知识相吻合,甚至刻意完全相反。正是从这类作品里,我们能够更深入地看到科幻文学的本质:它是把科学知识拿来,用艺术手段夸张、变形,建立起来的一种文化。甚至,一种游戏。
第五节:解读科幻的重要工具
除了在作品里直接体现外,科技史对科幻作品的另一个作用,是帮助理解和认识科幻艺术。至少有两个问题,需要由科技史来解答。
第一,一部作品是不是科幻小说?对于那些马背景设在外星、未来世界的作品,当然毫无疑问。但如果一部科幻小说把背景设定在当代,那么它“幻”不“幻”呢?比如象凡尔纳的作品,他自己都不知道“科幻小说”这个名字,那么,哪部是,哪部不是?
科技史能够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在一部科幻作品诞生时,里面涉及的科学技术与那个时代有没有距离?有的话,就是科幻。比如,《八十天环游地球》不是科幻,因为里面没有超过当时技术条件的情节。《神秘岛》是科幻小说。因为乘气球飞越大洋,在那个时代尚未实现。
《变脸》虽然是惊险片,但全方位移植一个人的脸皮,到现在仍未解决排异反映,所以是科幻片。
第二,科技史可以帮我们澄清科幻界里一个不良传统,那就是拿来以往的科幻作品,证明科幻作家的先见之明。这种作法在宣传科幻文学价值时经常被使用,也确实有一定影响。但它有违于科学技术史的真实面貌。
想证明某个科学发现或者某个科学发明确系某位科幻作家的原创,必须要有严格的程序。科学发现的原创性有科学共同体的严格审查,而技术发明的原创性则有专利制度的审查。笔者手头的资料中,或者一篇科幻小说与科学无关,比如时间旅行。或者虽然与科学进步有关,但尚未证明它来自作者原创。
科幻作家的贡献,在于他们把一定时期的科学研究热点写在自己的作品里。“这些所谓的预言从总体上说乃作家们依照科学运动的潮流,仅仅是通过推论而得出的结果。《科幻小说》115页,法,加泰尼奥,商务印书馆1998年出版”。那些热点很专业,只受专业领域同仁的重视。而科幻小说却是大众读物。科幻作家通过通俗的语言,生动的描写,把高深的专业研究介绍给大众,可以在公众里形成预期心理,为新发现新技术在社会上产生影响提供帮助。只不过,时过境迁后,小说往往容易保留下来,而同时代的专业学术著作则被尘封。
因此,我们只能把科幻小说当成一个时代科学技术研究热点的写照,而不能当成这种研究本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