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幻作家心目中,科学属于全人类。人类总是高于民族和国家的。所以,我们还要看看科幻作品里形形色色的“世界国”。以及世界主义的反面民族主义。
第一节:科学技术与政治
象自由、民主、正义这类话题,不惟科幻文学,其它文学形式也在探讨,并且可能会讨论得更深入更全面。对于科幻作品来说,科学技术发展本身带来的政治问题似乎更重要一些,更属于它的专利范围。
科学技术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划分了社会阶层:掌握新科技成果的人拥有更多的机会,成为上层。如今常见的“信息鸿沟”一词,就是指信息技术对社会结构的重大影响。而这也是科幻作家的重要题材。
汽车曾经是现代社会的骄傲,也是现代社会的诸多症结的原因。早在汽车兴旺之初,便有科幻作家用冷静的眼光审视它。1928年的美国,汽车泡沫正如前不久的网络泡沫一样被投机家大肆炒作。而在一片狂热风潮中,大卫。凯勒便写下了不朽的作品《行人的反叛》。
这个中篇虚构了一百多年以后的美国,社会逐渐分化成“有车族”和“行人”两个群体。有车族整日生活在高大的汽车里,身体萎缩。但他们将“行人”视为野蛮人,甚至是猴子一样的非人物种。压死“行人”完全不受惩罚。汽车的流行导致了人类退化和分裂。
在《自动钢琴》里,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尼格特(KurtVonnegut,Jr.)虚拟了一个由科技专家统治的世界。这个世界高度自动化,社会分离为两大阶层,掌握管理着科技系统运作的上层,和为机器系统服务的下层。由于自动化水平越来越高,下层失业率只增不减,生活日益贫困。从工业革命开始,这个趋势其实从未停止。从卢德派工人开始,反抗机器,进而反抗科学技术进步的潮流也从未停止过。冯尼格特把它极端化。
第二节:反乌托邦
凡尔纳最伟大的预言,不是潜水艇、飞机或者宇航技术,而是他对人类社会未来走向的预言。这一预言体现在他晚年的杰作《约拿旦号历险记》中。可惜的是,这部没有任何科技奇观的伟大作品淹没在《海底两万里》的惊涛和《从地球到月球》中射月大炮的烈焰里,久久不受人重视。
小说完成于作者去世前一年,作者在这部作品里几乎总结了自己一生的经验。小说的主人公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把“无上帝、无主人”作为自己的信条。他的真实身份是某北方帝国拥有继承权的王子,按照故事中的描写,可以断定他是俄罗斯王子。当时的俄罗斯也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大本营。
这位王子厌恶人对人的统治,渴望无限自由,最终自愿地离开当时被各国瓜分的土地,来到南美大陆最南端火地岛中的奥斯特岛上。那里暂时还不属于任何一国,只生活着印弟安土著。王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被他们称为“勒柯吉”,意思是“救星”。因为他拥有火枪和医术,经常救助原始状态的土人们。勒柯吉就成为他在故事里的名字。
勒柯吉在奥斯特岛生活多年后,智利和阿根廷达成协议瓜分火地岛,奥斯特岛属于智利管辖。不过,由于远离智利本土,智利从未派人前来。勒柯吉知道这个协议后,准备迁往另外的无主岛屿。就在这时,一艘名为“约拿旦号”的移民船在该岛外遇难。船上载有一千多名前往南非拓荒的各国移民。船长、大副等有权力的人都在风暴中死去。勒柯吉就把这些人接到岛上生活。并帮助他们建房过冬。
在这个过程中,勒柯吉显示了高超的生存本领,受到几乎全部移民的爱戴。移民洛德士等人请求他在一盘散沙的情况下担任领导,但坚持无政府主义信仰的勒柯吉一次次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智利政府为了吸引移民留下来开荒,承诺放弃奥斯特岛主权给这些移民。于是,“奥斯特邦”成立了。信奉社会主义的律师博瓦勒通过宣传,成为领导人。但他除了政治鼓动外,全无治理能力,只知道把船上储备的生活物资无偿分发给人们。大部分移民素质低下,怨天尤人。除了李威利等少数人自觉进入岛的深处开荒外,剩下的人酗酒、斗殴,坐吃山空,很快消耗了生活物资。
饥荒来临。博瓦勒无力改变局面,就以财产共有的名义,煽动懒惰的移民去抢掠那些通过劳动获得财富的移民。而另一个“社会主义者”多里士更想通过危机,夺取博瓦勒的政权。在移民自相残杀的动乱关头,勒柯吉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信条,宣布自己是领袖,从无政府主义者一下子变成绝对的独裁者,并受到移民的拥戴。岛上的秩序迅速恢复。
勒柯吉废除财产共有、无偿分配的制度,恢复货币流通,确定移民的土地所有权,鼓励经商,发展对外贸易,并且建立起法院、警察部队和监狱这些他曾经十分反感的机构。几年后,奥斯特岛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之邦,不仅本国人民生活富足,更吸引外国人来这里作生意。在勒柯吉的领导下,奥斯特人还击败了巴塔哥尼亚人的进攻。多里士等人试图推翻他的统治,但最后以失败告终。
尽管情况良好,但由于独裁地位和自己的内心信条相悖,勒柯吉还是准备退位。就在这时,奥斯特岛上发现了金矿,本地居民受到诱惑,不事生产纷纷去淘金。更有大量外国人闻讯涌上岛屿,奥斯特邦社会秩序一片混乱。勒柯吉不得不废除事先确定的民选日期,保持独裁领导,引导本国人恢复生产,并且驱逐了外国流民。在这个过程中,勒柯吉不得不命令士兵向手无寸铁的流民开枪,从而使自己与最残暴的独裁者并列。
小说结尾,身心俱疲的勒柯吉将领导人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弟子迪克,在夜幕中登上合恩角新修建的灯塔,准备在那里终老一生。
凡尔纳之孙在给祖父写的传记里,曾经这样评价这部作品:“不难使人联想到十五年后列宁倡导的新经济政策”。而一百年后的中国读者,更可以把这部作品看成极左路线在中国大地兴盛到灭亡的写照:博瓦勒分光吃尽的共产政策,和五十年代末期的大锅饭何其相似;“多里士帮”和“博瓦勒帮”打着社会主义旗帜进行的火拼,可以看出文革中“保皇派”与“造反派”武斗的影子。而从勒柯吉的执政过程里,不难看出中国改革开放艰难历程。甚至,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勒柯吉发放第一份土地证书的场面,把它当成十分一个重大事件。那个场面和安徽凤阳小冈村农民在包产到户合同上按手印的历史时刻也堪有一比。
如果读者能够读到这部杰作,就会发现,上面这些都不是庸俗的、表面的类比。凡尔纳的慧眼确实穿越时空,预感到了人类社会将要发生的种种悲剧。如果这部作品写于2003年,可以被看作“事后诸葛亮”式的寓言。而它竟然完成于一百年前,我们不得不为自己忽略了前辈的智慧而感到汗颜。
在这些细致入微的社会预言之上,凡尔纳更站到思想的高度进行了总结:勒柯吉的成功,他之所以受到移民的拥戴,并不是他的无政府主义信念,而是因为他能作实事。小说很具体地描写了他在打猎、治病、建房、筑路等方面的技能和经验。由于他在奥斯特岛生活多年,他对本地环境的了解更是出类拨萃。作者还刻意为他建立了两个反面对比:高谈阔论,满腹理论的博瓦勒和多里士,褒贬色彩十分强烈。
从科幻文学的角度看,《约拿旦号历险记》应该算作历史上第一部社会科学题材的科幻小说。那个时候,社会科学本身尚未成型,也没有今天这样的诸多分科,还是一种概括和整体的研究。凡尔纳在这部作品里,展示了他对当时社会科学成果的充分了解。小说里有经济、金融、政治、法律,乃至国际关系等诸多方面的准确描写。在“奥斯特岛”这个人类社会的缩微景观中,浓缩了各个民族、各个阶层、各种观念的人物,使它的变化成为纸上的社会实验。最令人叹服的是,这个纸上实验的准确性,超过当时许多社会学者的学术著作。
可以想见,这部赞美产权,歌颂私有制,提倡发家致富的幻想小说,在那个时代是多么不合时宜。凡尔纳倾注巨大心血完成的这部杰作,到现在仍然尘封在书架上,它的警世价值远远没有得到发挥。
反乌托邦的另一篇先驱作品,是英国作家福斯特创作的一个短篇《大机器停止运转》。1909年发表于《牛津和剑桥评论》秋季号上。诺贝尔奖获得者福斯特一生只写了这么一篇科幻小说。但因为它集中反映了福斯特作为一个传统文人的反科学价值观,所以在科幻史上有重要的地位。
小说将背景放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年代。那时,地面上已经无法生存,人类只能戴着防毒面具才能上来。在原子能还没有被发现的年代里,福斯特设想不出什么样的巨祸能够给地面带来这样的破坏,干脆便隐去原因不表。
完全生活在地下的人们由一个无所不包的机器系统结成一体,没有国家、民族之别。这个背景设置,意味着作者要描写一种全人类共同面对的处境,而非只是某国某族的“私事”。人们住在完全一样的个人房间里,“北京和希伯来一样”。在大机器的饲候下,人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通过类似电视电话的装置随意和千万里之外的人打交道,一个人可以认识几千人,但从不面对面交往。生下的孩子都交有机器哺养,亲情淡漠。一本大机器的使用说明书象圣经般摆在每个人的家中。
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叫许凡蒂的中年妇女。她的儿子库诺已经成年,生活在另外一个大陆上。两人经常几个月不直接见一面。有一次,库诺通过通讯设备,一定要求直接面见母亲。他告诉母亲,自己曾经上过地面,看到那里有人生活在原始环境里,并且感受到了不依赖机器的自然体验。许凡蒂闻言,斥责孩子大逆不道,只有以大机器为依归才能有文明幸福的生活。几个月后,大机器慢慢停止转动,已经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人类无计可施,走向灭亡。
福斯特是标准的文人,对科学技术并不在行。小说里的技术描写只有轮廓缺乏细节。不过这并不重要,“大机器”只是作为科学技术的隐喻出现在小说里。作者生动地描写了人类对机器的依赖。这种依赖已经形成了宗教般的狂热。
除了这种反讽的形式,作者还通过代表人性挣扎的库诺之口,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正在死去的是我们,这儿唯一真正活着的是机器。人创造了机器来按照我们的意愿办事。但现在我们办不到了,它已经剥夺了我们的空间感觉和触摸感觉,它混淆了每一个人的亲属关系,它使亲情淡漠到仅剩肉欲,它使人们头脑空白,四肢无力。现在它又使我们对它顶礼膜拜。
与后世反科学思潮代表人物的论述相比,这些观点可能不算深入或者新奇。但考虑到它产生于二十世纪之初,我们仍然要钦佩作者的远见。
在《即食面谋杀案》(中国香港杜渐著)里,一种貌似无害的防腐剂“偏钍酸钾”成了某国政府的秘密武器。不过,这种秘密武器不是用来对付外敌,而是用来控制国民。它能够使人逐渐丧失判断力。偏钍酸钾被大量搀在方便面中销售出去。等到国民普遍食用之后,再由电视节目的讯号诱发其效果。结果,全体国民对任何新闻都只感受到正面意义,社会在人们眼里变得完美无缺。这种甜蜜的人祸比痛苦的灾难更可怕,因为人们会舒服地走向毁灭的深渊。
第二节:社会控制论
或许凡事必相反相成,在反乌托邦科幻小说的对立面,还有一些强调社会控制的科幻作品。它们甚至就出现在以“大社会、小政府”著称的美国。
史泰龙主演的《Judgedredd》(《特警判官》)便是此类题材的代表作。据说当年拍摄这部电影时,曾经想请施瓦辛格主演。但由于后者有奥地利血统,又担心此片被视为宣传纳粹思想而作罢。足见它的政治观点十分鲜明。
影片中的这些“特警判官”,集司法权和执法权于一身,从根本上触动着三权分立的西方政治原则。而它的背景,就是人类生活在拥挤的大都市里,环境极其恶劣,容不下缓慢冗长的司法程度。
海因莱因的《星河舰队》也有着浓厚的法西斯主义倾向。作为一个海军陆战队出身的作者,海因莱因深暗军队生活现实。训练的残酷,生命价值的低下,长官对下级的虐待,等等。而这些在他眼里,都是训练强者,培养公民意识的必要手段。原著出版时就因为其中的法西斯倾向受到指责。被改编成电影时,编导干脆不避嫌,以纳粹军服为基础,设计了影片中“地球部队”的军装。
第三节:形形色色的“世界国”
“科幻小说是人类这一种族的文学。”这是詹姆斯。冈恩给科幻小说下的独特定义。要将整个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来表现,科幻小说可以采取一个独特视角:构造超国家的权力机关。
首先,当然是要加强联合国的地位与作用了。哈哈,这段话好象出自现今一些政客之口,但它确实概括了科幻小说在这方面的倾向:科幻小说中的联合国比现实中的联合国要强势和管用得多。
当异常或者危机发生时,联合国往往首当其冲,成为解决问题的主角。比如外星人来到、或者世界性灾难发生。在冈恩的《未来人》中,一个未来人乘坐时间机器来到当代,就停在联合国总部外面。五大常任理事国代表加上秘书长和未来人代表今天的人类整体,和未来人进行了长篇对话。
在一些科幻小说里,还根据不同需要,给联合国增加了许多职能。比如在《类人》中,对类人工厂的管理,就由联合国出面协调。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联合国的卸任秘书长到“类人”二号参观,被反隔离人士利用,最终打破对“类人”的指纹防线。
第四节:民族主义
小说《日本沉没》反映了日本民族独有的忧虑,也带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绪。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地质学家确定了日本必然沉没的命运后,操纵日本政坛的“渡老人”召集一名僧人、一名心理学家和一名社会学家,拟定对策。三个人除了“正策”外,不约而同地拟定了“别策”:政府什么也不要作,让一亿日本人随岛沉入大海。当然,这个毫无人性的别策并未被采纳,但它却令我们想到二战末期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一亿玉碎”的口号。
故事结尾,田所博士在一片火山灰中向首相表明心迹,要留在残土上一起沉没。他说道,日本民族是日本列岛的孩子,以前这个孩子在外面打架打输了,可以回到母亲怀里抚平伤口。现在这个母亲没有了,日本人要同外国人生活在一起,民族特色要消失掉,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所谓“打架打输了”是指什么,想来中国读者都能明白。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日本沉没》的命运代表着科幻小说里民族主义作品的普遍命运:它在一亿人口的日本发行数百万册,但在国外反响平平。外国读者不可能用日本人的眼光来接受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涵,充其量只能了解一下构思方面的皮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