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日子是在春节前后,严冬犹如破阵的将军,用尽最后的一把力气,把人们折腾得像一根根射过精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朝气。我经常蜷缩在林武狭窄的工具箱里写申诉,搅尽脑汁。往往吊死鬼一样地从工具箱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空荡荡的没有质感。回到床子,说尽了好话逃避劳动。好在李勇对我的技术也不放心,一般不会让我插手,我就蹲在墙角想自己的心事。我怀念在外面时的自由,怀念我的亲人,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怀念我曾经有过的纯真与热情,怀念到最后,我就怀疑起现在的自己来,现在的我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懒惰,奸猾,虚伪,无情,茫然……我很怀疑自己是我裤裆里的那条物什。
当我快要对自己的申诉感到绝望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大规模的改判开始了,有不少严打的时候错判或者重判了的案件开始重新审理。就在我们中队的隔壁二中队,已经改判了好几个人,有一个朋友直接就回家了。我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不停地写信暗示家人:抓紧,抓紧,再抓紧!队长检查我的信件的时候,也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我估计他们也知道我的案子属于错判重判的范畴。
透过严寒,我隐约看到了树梢上那些嫩绿的枝桠。
这天,我正跟林武蹲在车间门口抽烟,老林急匆匆地过来招呼我:“快,杨队找你。”
杨队找我?莫非是有我的好消息?我疾步往队部跑去。
杨队正在队部烤火炉,客气地让我坐在门口的一个马扎上,笑眯眯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怎么知道?但我敢肯定是件好事儿。
我抬起头来,作懵懂状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让我到新中队里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释放。”
杨队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旦新中队成立,你第一个跟我走。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你可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了。”
难道真的是要给我改判了?不会这么快吧?要改判也得法院来人嘛。我紧着胸口,急促地问:“杨队,到底是什么事情?”
“寒露被枪毙了!”杨队把身子往后一仰,大声说。
尽管对寒露的结局我早已心中有数,但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激动,心跳得厉害,说话都不连贯了:“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杨队点上一根烟,慢慢抽了几口,吹着面前的烟雾说:“今天上午。本来应该是在支队礼堂公判的,但是他在枣庄做了孽,被枣庄法院处决了……这个事情支队很快就会公布的,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尽快放下心来,安心改造。”
这个王八蛋终于走到尽头了……我长吁了一口粗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这么简单?本来我还准备在劳改队里跟他好好的“飚”起来干呢,他说死也就死了。跟杨队又表了一番忠心,我低下头来等候杨队训话。
杨队站起来饶着我转了几圈,忽然站住,沉声说:“改造是严峻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改造途径。告诉我,你喜欢以什么样的方式加强自己的改造?”
这句话终于让我盼来了!我装成很不解的样子说:“杨队,你怎么这么问我呢?只要是有利于我的改造,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怀抱,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我听您的,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干,只要对我的改造有利,我干什么都无所谓。”
杨队重新坐下,双眼盯着我,目不转睛:“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学点儿什么不好?偏学劳改油子这一套。你以为你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你必须彻底改掉以前的那些坏习气。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跟我玩脑子的人……”
“杨队别说了,”我连忙拦住他的话头,“我错了我错了,我全听你的。”
杨队把手里的烟蒂扔给我,我慌忙接住,猛吸两口,抬起头来听他吩咐。
杨队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去新中队打饭!”
痛快!实惠!我顿时有点儿晕了的感觉,像个太监那样,紧着嗓子,用细细的声音说:“行。”
我眯着眼睛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有一辆泛着金光的饭车在吱吱嘎嘎地唱歌。
走在回车间的路上,我的两条腿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了高高的云端之上。我仰望着无边的天空,目光敬畏又虔诚。我相信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我的命运。我的脑海深处蓦然划过一道闪电,这一刹那我猛然清醒了许多,如果我所遭遇的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我将迈开大步,奋力向前,无论前方还将遇到什么。
车间门口,架在墙上的那辆黑乎乎的饭车,此刻在我的眼里犹如一辆高级轿车,熠熠地闪着金光。
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间——我高声唱了一句戏词。
一股冷风当口灌入我的喉咙,让我的胸膛一下子膨胀起来,感觉自己无比高大。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新的中队。
新中队就在原来中队的楼下,靠近出入监舍与车间的大门,前面就是那个宽敞的操场,亮亮堂堂的。杨队把我们领到操场上,简单说了一些关于新队有个新起色之类的话以后,就照着名单给大家分了组。大家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屋收拾起了床铺。杨队站在走廊上踌躇满志地来回晃悠身子,直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杨队才把帽子夹在腋下,哼着小曲走了,经过大门口时,不住地跟熟悉的干部打着哈哈——啊,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新中队分了十几个组,跟老中队差不多,就是人员少了许多,也精干了许多,大部分都是原来中队的技术骨干。老辛,老范,本田大叔他们还有我师傅李勇还在一个组,老辛终于如愿以尝,担任了新中队的积委会主任,组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李勇。侯发章还是跟着李勇干,李勇提拔他当了卫生员,这家伙高兴得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咋咋呼呼地指挥别人整理卫生,他还真像个国家干部。林武由于即将刑满,直接干了拉水的活儿,轻轻松松地等待释放。宫小雷也来了,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开电瓶车。纳闷的是老林,这家伙年前还沾沾自喜地说自己将要在新中队干积委会主任呢,结果新中队没有他,我怀疑这个劳改油子在杨队那里是不受欢迎的。老妖和刘春山也没有来,估计新中队不欢迎老油条们,杨队提前就说过,新中队要年轻化技术化。老鹞子倒是美得很,直接就搬到了新的值班室,还干他的值班组长。这小子一上任就提议让他的一个跟班的去了值班室打杂。这是一个形象委琐的结巴,不知为何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外号——大虎。我除了还干我的宣传员,自然又成了新中队的灶王爷:打饭的。我跟林武两个人单独住了一间宽敞的监舍,就在值班室的旁边。
推着饭车,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我终于可以相对自由一点儿啦!
外面阳光明媚,操场上的几棵杨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嫩绿的树叶在轻风的吹拂下,簌簌地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枝桠间,泛着熠熠的光芒。我推着饭车,像马拉松运动员那样,绕着操场转了七八个圈,直到累得双条腿成了两根面条儿,这才作罢。支好了饭车,躺在操场中央,我冲着天空大声喊:“春天来了!”旁边几个玩双杠的武警冲我直乐,他们以为我犯神经病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