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到了真正的监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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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老妖

    “四兄弟,是你吗?”门外探进一个尖尖的脑壳。我一愣,好家伙,这不是老妖嘛!

    “妖大爷,你怎么也来了?”我兴奋地跳下床,扑上去拉住他的手用力摇晃起来。

    真奇怪,在这里见到个多少有点儿熟悉的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就像一个被绑住手脚的露阴狂,突然挣脱了羁绊要奋力奔到大街上亮家伙一样,激动又踏实。

    “哈,胡兄弟,果然是你!亏你还记得妖大爷。老哥哥我来这里快要一个月啦,咱专管给爷们儿送水!走,去我那里喝茶去,宫小雷也在那儿呢。这真是山不转水转,咱爷们儿又凑到一起来了。”老妖笑着,搂过我的脖子往外就走。这个老家伙还是半年前的脾气——热情。

    我回头招呼了瘦猴子一声:“猴子,别忙活了,去妖大爷那里看看啊。”

    瘦猴子丢下铺盖,跟着跑了出来,一张刀条子脸慌得绣花鞋垫一般。

    来到老妖的屋里,宫小雷正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想心事,见我进来,欠欠身子说:“安顿好了?”

    我低头看了看泛着黑色的茶水,笑道:“吃了一肚子糠,再喝茶水我怕把肠子给泡化了。”

    老妖拽着我的胳膊拉我坐下,笑着说:“别担心,中午我给你们加加营养。爷们儿现在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啦。”

    “就是就是,”宫小雷接口说,“别看咱妖大爷是个小小的水官儿,也算是个干部呢!人常说‘是个官大过卖水烟儿’,咱妖大爷现在这个职业管大事儿呢。”“一般情况。”老妖矜持地拖过一个马扎坐在过道里,转头问瘦猴子,“这位兄弟也是‘二看’来的?”

    瘦猴溜须的毛病又犯了,从裤兜里掏出我给他的那半盒香烟,掂出一根,双手递给老妖:“妖大爷,我是大六号的猴子呀。”

    “兄弟,不管你是猴子还是老虎,一个看守所出来的就是我兄弟,”老妖笑着伸过嘴来,迎着宫小雷划着的火柴点上烟,嘬着嘴吐一口烟,很大度的一摇手,“你还别说,老妖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团结一致的劲头儿。”

    这话我听着别扭,团结?这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这种事情要是在社会上还不知道打破几个脑袋了呢。看着老妖正气凛然的样子,我感觉十分好笑:大爷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嘿嘿——腚眼儿好玩不?老妖在看守所被大鼻子玩“鸡刨豆腐”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笑出声来……呵,不知底细的还真以为妖大爷是个正人君子呢。

    “胡兄弟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老妖看着我,一脸不解地问。

    我一激灵,心想,不能让他看出我为什么笑来!看出来兴许就得罪他了,连忙转个话题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在想,妖大爷莫非是个值班组长?如果那样才好呢,弟兄们从此就有了依靠啦……所以,我高兴得笑了。”

    老妖放下心来,立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做派,耷拉着眼皮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咳,人家值班的都在操场上打篮球呢。你们来的晚,有些情况不了解,劳改队不比入监队。这里的值班的威风大着呢,队长不在的话,全是他们说了算,晚上耍够了威风睡大觉。”

    老妖说完,紧着屁股出去了,不多一会儿,提着一只饭桶又进来了:“兄弟们,开饭!”

    猪肉炖粉条!虽然肉没有几块,粉条也烂得像一滩鼻涕,但那股香味还是够吸引人的。

    我一把扳过饭桶,抓起筷子刚要下家伙,老妖拦住我道:“等等那两个伙计,”把头伸出门外吆喝道,“猴子,膘子,开饭啦!”说完,打开床边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摸出了四根擀面杖粗细的火腿肠:“兄弟们,开始吧,妖大爷就这么点儿本事了。”

    等瘦猴儿和大膘子来了,大伙儿“呼啦”一声,吃得如狼似虎。瘦猴子尤为夸张,取一个大便姿势,双手捧着一块火腿肠,啃得如同工作中的挖掘机。老妖“哈”一声,满足地笑了。看着他,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来——在某种情况下,施舍也是一种享受,不知道这句话用在此刻的老妖身上恰不恰当。

    吃罢了饭,我们各自捧着滚圆的肚子,在老妖狭窄的小屋里转起圈儿来……这种习惯已经成了一种不自觉行为,在看守所的时候就养成了,直到现在我还把它当成一种很不错的养生之道呢。好的习惯我准备保持到我孙子的儿子能下地跑了的时候。当我驾鹤西游,无论是在地狱或是天堂,我都会骄傲地对阴间的小鬼们说:看看,爷们儿就是靠这一招儿多得了几年阳寿呢。小鬼们必定异口同声地赞道:爷爷,你太厉害了,这一招儿够我们学半辈子的!俺要还阳,俺要还阳!我无声地笑了,感觉此刻的自己已经具备了鬼魂的状态。

    “四兄弟,你知道小广也在这里吗?”老妖用指甲剔着牙问我。

    “真的?”我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老妖将剔下来的一块菜叶填进嘴里,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脸怎么黄了,高兴的?”

    “高兴的。”说实话,听到小广在这里,我真的有些兴奋,感觉自己忽然有了靠山。

    老妖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他混得不怎么样。我刚来的时候他管打饭,怎么着也算是个‘干部’啊。后来不行了,犯错误了……这家伙太能‘作’了,老是偏向自己的兄弟,多给他们分饭。这事儿上个月让人家给‘戳’了,蹲小号去了。可能这几天就放出来了,听说他快要到期了,估计在这里帮不了你多少忙了。”

    我想了想,开口说:“我知道他的刑期,应该还有半年多吧?”

    老妖说:“好像不到半年了。他没蹲小号之前跟我聊起过,大概是四个月吧。这小子在这里很委屈,因为他把一个叫蝴蝶的给弄进来了,蝴蝶的几个兄弟经常在这里折腾他。他老实多了,整天学习,上次他跟我说,他要复习功课,出去以后考大学。”

    我笑了:“考大学?大学里收劳改犯吗?”

    老妖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宫小雷插话说:“我在严管队的时候听一个伙计说,蝴蝶判了两年半,在看守所当劳动号呢。”

    我说:“我知道,我听小杰说过这事儿,小杰说有可能他会去入监队,他又出事儿了。”

    老妖哼唧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可真乱啊。小广好像很怕蝴蝶,从来不提他的事儿。”

    我笑了笑:“他都不提这事儿了,咱们操的什么心?不管了,反正不关咱的事情。”

    胡乱聊了几句,大家各自回了自己的监舍。

    我回到监舍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是中队的犯人们收工回来了。

    停了片刻,一个京剧花脸般的嗓子炸雷般吆喝了一声:“各屋回各屋,休息一会儿——学习啦!”

    这声音好生熟悉,我想去回忆,脑子里竟然乱得厉害,不知道这回忆应该从哪里开始。

    一只苍蝇从我的眼前飞过,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穿过铁窗棂,在一面瓦亮的玻璃上停住。我想站起来逗它一番,可是它似乎嫌我是个劳改犯,“嗡”地飞走了。我没有饶过它,继续用目光跟着它,它被我的目光彻底打乱了思维,“嘭嘭”地在另一面玻璃上乱撞。我估计,它的眼里一定是看到了一个明亮又广阔的世界,它要去拥抱她,可是它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咳嗽声和不时冒出的一两句毫无韵律感的歌声,乱哄哄地钻入耳膜,听得我心里惶惶的。我撇开苍蝇站在门后,看着蜂拥而至的人流不知所措,机械地推门出去倚在了“车二组”的门框上。

    一个鼓着金鱼眼的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傲慢地瞥了我一眼:“伙计,站这里干什么?”

    我连忙闪开,让后面的人进屋,讪笑着回答:“我是刚来的,没事儿随便看看。”

    “你分在‘车二’吗?”那汉子把我往旁边扒拉了扒拉,弹了端着脸盆往外走的一个瘦高个儿的后脑勺一下,“老范,帮我打盆水回来。”

    老范扭头看了看我:“呵,这小子长得挺精神。辛哥,分我床子上去吧?”

    汉子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我的眼睛问:“谁分你来的?”

    他老鹰似的目光看得我的心里直发毛,两条腿竟然有些哆嗦。

    我心怀忐忑地递上一根烟,赔个笑脸道:“大哥,是白队分我到‘车二’的。”

    汉子接过烟随手夹在耳朵上,朝我一摆头:“跟我进来把。”

    我跟在他的身后踅进屋里。这时屋里没有几个人,大部分都去厕所冲洗去了。

    一个满嘴黄牙的胖老头歪在床上对汉子说:“辛头儿,又来新徒弟了?”

    辛头儿没理他,把脸转向我,嗡声问:“伙计,判了几年啊?”

    我回答得很拘谨:“十一年,在礼堂公判的。”

    “在礼堂公判的……哈,有点儿意思!是你呀?原来我这屋里分了个大侠来,”辛头儿把脸往后一仰,用一根指头点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有种!你小子可够狠的啊,这不是欺负人嘛!得,咱也管不了那么多。听好了,我姓辛,叫辛明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青年,辛头儿是咱们车二组的组长,人好着呢,”胖老头插话道,“你要是不招惹他……哈,那什么,听他的没错。俺叫李本堂,是咱组的记录员,他们都叫俺‘本田250’——日本摩托车。”

    “滚蛋滚蛋,”辛组长正色道,“二百五那是骂你呢,膘子。”

    旁边床上坐着的两三个人嘿嘿地笑了。

    好笑吗?我实在觉不出有什么可笑的理由,这里有几个不是二百五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