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脸,是不是你在吃独食?”是一个自称孟姐的人忿忿的声音,“要是你的话,你的做法就值得大家考虑了。这牵扯到做人的大问题!弟弟,不是姐姐说你,看样子你也是个精明人,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不懂规矩?”随着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这家伙的声音越来越粗,最后彻底变成了男声,“兄弟,有你这样做人的吗,我操你奶奶哟。”
“对不起啊哥哥,”我连忙趴到窗口上,“刚才我让药大哥给‘忙活’晕了,忘了这茬儿,我认错。怎么给你们分呢?”
“这就对了嘛,”孟姐又变回了女声,“弟弟,咱俩对门儿,你给姐姐扔过来就是了。”
我赶紧用报纸包了一小包烟丝给对门扔了过去。
孟姐飞快地伸出手来捡了回去,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火中取栗这个成语。
不一会儿,整个走廊烟雾弥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药瓶子来了,“咚咚”地踢着铁门咋呼:“开饭啦!”
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全身上下疼得厉害。我挣扎起身子,吃力地往门口挪:“药哥,这么早就开饭啊?”
“这还早?都十点多啦,”药瓶子边递着窝头边说,“昨天我去找过龙祥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正为打寒露的事情写检查呢。林志扬滚蛋了,昨天就下队了,听说去了三车间。算了,不提他们了。呶,多给你两个窝头。他现在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先给你一包烟吧……寒露我也见过了,猴里吧唧的,整个一个奸臣模样。我听说上到政府下到犯人,没有一个不讨厌他的……你说寒露怎么就这么不是东西呢?”
我实在懒得再去回忆寒露的事情,含含糊糊地应道:“还行还行。药哥,敢情蹲小号就吃两顿饭啊?”
“两顿?前几天还一顿呢,”药瓶子摇摇头,突然换了个话题,“兄弟,你不会记我的仇吧?我可真不知道你跟龙祥的关系啊。”
“呵,药哥说什么哪,”我打断他,笑道,“我这人素质太差,就该挨顿忙活,再说,昨天我脑子也不怎么跟趟儿,这不怨你。”
“好了,别说没用的了,”药瓶子顿了顿,索性蹲在了门口,“兄弟,你真的踩人家肚子了?我怎么听着怪残忍的?”
“残忍就先这么残忍着吧……”我哼唧两声,不想多说了。
药瓶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垂下脑袋,微微叹了一口气:“老四,不吓唬你。现在严打,听说枪毙了不少人呢。除了该杀的,剩下的都是些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戳戳’。我估摸着,你们这事儿恐怕加刑加得不能少了,那个老傻据传要‘打眼儿’啊。”
我的脑袋麻木得厉害,他说的事情在我听来仿佛天书……
药瓶子见我不放声,留下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怏怏地提着饭桶走了。
“药瓶子,今天几月几号?”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九月二十六号!”药瓶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嗓子。
掐指一算,好家伙,原来我已经进来半年多啦。这半年多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猛然长成了一个预备役劳改油子。我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劳改果然改造人啊。吃饭吧,吃饱了继续改造,美好的人生在等着我呢。
“对门的,”孟姐把头伸了出来,“姐姐给你糖吃,接着。”
糖?这玩意儿是什么滋味我都快要忘了……我连忙伸出手去。
“啪!”一块花纸包着的糖块掉在了我的手上,姐姐好准头!急匆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噶蹦噶蹦嚼了吞下肚去……什么滋味也没有品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纸,发觉腮帮子生疼。我在心里又骂开了药瓶子:儿子啊,你打你的亲爹也这样嘛。
慢慢舔着甜丝丝的嘴唇,我躺下了,转在磨盘上的感觉又来了。
这叫什么生活?暗无天日。如果把灯关上,这里肯定漆黑一团,如果漆黑一团,把一头叫驴牵来,叫驴闻到这股臊味儿肯定会到处找寻草驴:妹妹呀,你在哪里?相公看你来啦。那时候孟姐扮成草驴:哎哟,相公,想煞我了,奴家来也,奴家来也!呼哧、呼哧、呼哧……唉,我成神经病啦。
“胡四,出来。”高队长在开我的号门,哗啦哗啦的声响让我一阵心悸。
“高队,什么事儿?”
“狱政科提审!”高队长的声音像是吃了枪药。
从昏暗的走廊里出来,迎着刺目的阳光,我的眼睛很不适用,甚至有点儿疼的感觉。低着头,眯着眼,跟在高队长后面轻飘飘地走。我感觉两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老是往斜里晃,就像是鸡场里的公鸡转着圈儿撵母鸡的样子,这个姿势在别人看来肯定彪悍得很。
走到操场的时候,我看见寒露跟在郑队长后面正往入监队的楼上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揪得紧紧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怕他?还真有点儿;恨他?我想杀了他!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等我出去以后,花上几千块钱雇人弄死他,这种情形甚至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这时,寒露也看见了我,这家伙神情暧昧地冲我咧了咧少了两颗门牙的大嘴,样子像在挑衅。我顿时气血上涌,猛地向他扑去。第二步还没迈出去,身子先飘在了半空,好像是坐上了飞机的样子,忽忽悠悠很舒服……
看着跟在后面的高队长,我的脑子糊涂得更加厉害了:刚才这是怎么了?飞机呢?
我爬起来,迷瞪着眼睛打量蓝绸缎一样光滑的天空,除了明晃晃的太阳眩目地挂在天上,向我抛着恶毒的飞眼儿以外,哪儿有什么飞机?寒露去哪里了呢?刚才我分明看见他跟着郑队长上楼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莫非是我想寒哥想糊涂了?不应该呀,我不应该这么虚弱的。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乱了脑子,关键时刻到了。
我晃晃脑袋挺挺胸,迈步走向前方,气势汹汹,直接走进那抹遥远的阳光。
进到队部大院的时候,门口站着郑队长。
我下意识地站住了,接着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脑子来,看来我是真的想寒哥想疯了,人家郑队长不是在这儿站着吗?
拿着《起诉书》回监号的路上,我的两条腿飘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是走在软绵绵的云彩上,脑子也糊里糊涂的,像是装满了烟。我感觉自己这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大哥正在旁边数落我:你想把咱爸和咱妈气死?你整天不回家,在外面“作”什么?我三哥和我二哥劈面就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老胡家早晚败落在你的手上!姐姐也奔我来了,她的手里拿着擀面杖……
“你趴墙上干什么,睡着了?”药瓶子扳着我的脑袋摇晃着。
我哭了吗?我抬手摸了摸腮帮子。唉,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湿漉漉的。
我回头冲药瓶子尴尬地笑了笑,脑子里还在想着老母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回到号子,我头晕得厉害,点上药瓶子给我的烟,还没抽完就迷糊了过去。外面走廊上“咚咚”的踹门声夹杂着孟姐似唱似哭的骂娘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烦闷地坐了起来。咦?我妈怎么来了?我揉了揉眼睛,猛地爬起来向她扑过去。我妈转身就走,我跟在后面没命地追:“妈!妈!别跑呀,我要跟你回家——”我妈依旧跑,她跑得很辛苦,巨大的喘息声像旋涡一样罩着我。“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追得很累,几乎要趴在地上了。我妈站住了,她在冲我招手:“好儿子,快跟我回家。”说完,扭回头,迈步朝大门口跑去……
我摸着胀得生疼的脑袋,侧了侧身子,枕头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想家了,我想外面灿烂的天空,我想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我想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的朋友们。
捂着胸口闷坐了一阵,走廊头上的大铁门突然打开了。
我把头从窗口伸出去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少,门口那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药瓶子像一只刚踩完母鸡的公鸡那样,趾高气扬地甩着钥匙在前面带路,黑压压的一群青脑壳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一个值班的不时用脚踢他们的屁股,赶牲口似的往里踹这群“畜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