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常蹑手蹑脚的坐到第一排中间空着的石凳上。我的左边是司马龄,右边是李贺。
父亲并没有回头。好梦留人睡,你又迟到了。他说。
某一日那些石几石凳终于空旷起来。父亲的十八门生赴京考取功名去了。两个月后,我们都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八人中有十三人中举,而其他的五人失意而去,不知所踪。父亲微微一笑,每个清晨他都伫立在庄园门口,殷切的等待那五个门生。同样失落的还有我,端午将至,我的母亲又会习惯性的准备一大堆的粽子,而谁会陪伴我享用呢?
司马龄是最喜欢吃粽子的人,我猜想这和他早年生活艰辛大有关系。在某个端午,母亲小看了大家的胃口,当几笼粽子端上来之后,瞬间之后笼里只剩下一堆散发着芳香的粽叶。当时司马龄正在父亲的书房里与父亲论经,他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都是失望。好在我是个聪明的人,我牵着他的手走到僻静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粘乎乎的粽子。那一刻,我看见他愉快的笑了起来。
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在某个重阳,我们聚集在菊花盛开的花圃一侧做诗饮酒,很快他就歪斜着身体醉了,他打翻了自己的砚台。我一言不发的把自己的砚台推过来。其实,那年重阳他只写了一句诗,菊花未醉人先醉,醉人菊花谁先回?父亲也微醺着看到了一幕,他也笑了。
如今,那些年纪十七八的年轻人们悄然逝去,而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只能手捧诗书莫名其妙的发呆。若干天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在庄园门口等待他的门生了。在以后单纯的日子里,他突然迷恋上了周易老庄,以及金石字画。他的表情越发的冲淡祥和,我有时候感觉他的笑几乎要溶入这一山的云雾中。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告诉父亲说,我要去长安投奔司马龄,我要告别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发怒。他把毛笔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过了半晌,他说,白发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你明白吗?
我惊恐了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明白,父亲。
当我认为我可能要陪伴着父亲安详的度过今生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打破了南山庄园的宁静。那是四个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年轻人,他们的衣杉肮脏而破旧,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最特别的是,他们的身上都有班驳的红色。后来当我看见母亲仔细的给他们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是血,是他们自己身上的血。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鲜血。我们整个庄园都吃斋。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血是红色的,原来血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与此同时,我们都听说了另一件事情,这个季节陕西大旱,被饥饿百般威胁的难民发动了几场暴动,其中还有一伙人抢劫了长安府的官饷。
我认为这一切离我相当的遥远。作为一个百无聊赖的少年,我为这几个人的到来感到兴奋。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好奇的人。除了鲜血以外,我还见识到其他一些新奇的东西,比如说,刀。在某个空气清冽的早晨,父亲把那四个人召集到竹林之下。那四个人都换上了崭新的白色长衫,他们也剃掉了胡须,远远望去,他们就仿佛是那些面白如玉的十八门生。唯一不同的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诗书,而是酒。
我们都是尘世间微不足道的人,父亲微笑着说,我们仅仅是在寻找一个归宿而已。此处风景独幽,喧哗尽去,你们还期待什么呢?
那四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了一下,他们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但是他们依旧端起了酒杯,大口的喝了下去。他们的手指长而刚健,喝酒的时候姿势异常沉稳。我看见我旁边那个最年轻的人腰间居然挂着一把弯刀,在晨光的映衬之下,那刀散发着冰冷的光芒。我伸出手抓了一下,丝,我听见空气中传来丝绸开裂的声音。
我的手指破了。我看见了自己的血。一小滴鲜血挂在刀刃上闪烁欲坠。
那个年轻人吃惊的看着我,我对父亲说,我喜欢这把刀。
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竟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我说,这是利器吗?我不认为,我感觉它很美丽。它就象是一轮弯月。我叫它半月,好吗?
几日之后,那些年轻人也悄然离去了。在某个清晨,我看见我的书桌上搁放着一把刀。没错,就是那把名叫半月的弯刀。
秋天到了,这是候鸟南飞的季节。
我一直很景仰我的父亲,我认为他是个可以预言未来的人。在我们的南山庄园遭遇灭顶之前的那一天,他突然捕捉到不祥之兆。当时他依旧在研究周易八卦,他摆弄着两枚铜钱,当一个新卦出现时,他整个人呆坐在那里,如丧考妣。整整一个夜晚,我都听见他的房间里传来铜钱撞击桌面的钝响。天亮的时候,我忐忑不安的走进他的书房。我吃惊的发现,一夜之间他居然须发皆白。他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的注视着我。他的手在哆嗦着。
从这里走到山口,要多久?他说。
至少要两天吧。我说。
那么,他们就要到了。父亲站了起来,他把我拉到身边,然后拥抱了我。我一无所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哭了。父亲从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然后塞进我的怀里。他轻声说,命运之轮循环不已,劫难已至,惟有这张纸条可以救你一命。此事一过,你就好自为之吧。
答应我,你不可寻仇。他说。
我用力点了点头。
父亲带领家人走出南山庄园。他们站在门口静静等待我所不知道的所谓的命运。阳光穿透了云雾扑射而开,一行大雁在天空中无声的飞行,站在屋檐下望去,我们的南山宛如一幅遥不可及的水墨画。按照父亲的吩咐,我依旧坐在屋后的竹林里读书,由于心神不定,我拿的竟是一本《山海经》。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其中有马蹄声、人的叱喝声以及敲打门窗的声音。再过片刻,我看到一群大唐的官兵冲了过来,他们用力把我按在地上。我拼命挣扎着,一瞥之中我发现后面还有个身着官服的人,那个人面无表情的走到我面前,说,你家主人窝藏朝廷通缉要犯,你不要再挣扎什么了。
我很熟悉这个人的声音,我不但熟悉他的声音,还熟悉他朗诵诗文的恬然神情,我还很熟悉他偶然露出的顽皮的笑。是的,这个人名叫司马龄。一惊之下我从地上弹了起来。我猛扑过去,一手扯住他的衣袖,另一手飞快的掏出父亲交给我的纸条,然后塞在他手掌里握了一下。他的手心依旧温暖而湿润,可我却打了一个冷战。
他打开了纸条看了一眼,然后,他漫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我捕捉到了那最细微的神情。他的那一眼很困惑,很冷酷,也很痛苦。他挥了一下手,说,算了,恐怕是个放牛的孩子,饶他去吧。他把纸条捏成一团,轻轻的弹在地上。
我们南山庄园的人都被带走了,整个庄园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官兵刚离去的时刻,我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那把名叫半月的刀还在桌子上。我救出了那把刀。
坐在屋后的石凳上,我目睹着我们南山庄园的毁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起火,呛人的浓烟侵蚀着我的肺,而我依然怀抱着半月,不动也不动的坐着。这里依旧是竹林,依旧有石几石凳。第二天的清晨大火终于熄灭,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几年以前这里曾是一片清朗之地,那么多的优秀的少年在这里吟诗做画,谈笑风生,而如今一切都随风而去,而那些印在我脑海里的人物竟都如同过客了。
我也是一个过客。我看到了地上的那张被捏成一团的纸条。我打开了它,父亲圆润的字出现在我的眼前:“重阳赠砚,端午分食。”
一个月后,我在长安城见到了我的父亲。其实那只是他的头颅。在高大雄伟的城墙他,他的头颅孤独的悬挂着。当强劲的秋风吹过的时候,他的头颅就开始摆动。长安城门下人流熙熙攘攘,一切显得如往昔一样的繁华,那些经过的人都没有抬头看我的父亲,或许在他们看来那颗头颅只是一颗最寻常不过的灰色的鸟巢。
每天我都来到城墙下探望父亲,我莫名其妙的相信,某一天他会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轻声说话。有时候我会蹲在墙角处啃着烧饼看着父亲,我变成了一个饥饿的人,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也有时候我会睡着了,醒来时我就会紧张的看看父亲的头颅还在不在,我的吃了一半的坚硬的烧饼还在不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