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八章 缘起缘灭葬魂生


本站公告

    太子妃回到寝殿就睡下了,她今天真的累了,身子累,心也累。她没有再像中午那样拿我和小顺子出气,这样我反倒担心了。可能她与李昊之间的事情,真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大秘密,何况这个大秘密还牵连着太子上位、冬暖致死、蒲妃流产那么多的小秘密,一旦说漏了口风,那太子妃的一生都要推翻重来了。可是,这个秘密还能瞒多久?纪双木说,她知道太子妃让我看刺青的原因,难道这个原因就跟李昊有关?李昊和纪双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昊会将秘密和盘托出吗?如果,如果纪双木,不,如果万淑宁也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太子妃在宫中就难免受制于人了。我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加上腹中的饥饿感层层加剧,我度过了进太子宫以来最难过的一个夜晚。

    太子妃小病了一场,御医说是在湖面上吹了冷风,得了风寒,开了几副药,嘱咐我们悉心照顾,也没说别的,而那个让我无法忘却的夜晚就在太子妃的沉默中如流水般淌过。今日,我熬了最后一贴药,送到太子妃床边。太子妃精神早已大安,只是身体还有些疲倦,故而卧床休息,顺便养精蓄锐,静观其变。

    “最近宫里有什么新鲜事吗?”太子妃喝了药,擦着嘴,随意地问着。

    我收拾起药碗,思量着说,“没听见什么响动,就是皇后突然关心起太子的学业来,常传召太子去中宫训示,宫里有传言,说皇上的身体又不见好了,只是旧年已传过一回,大家也没那么上心了。”

    “这还叫没响动啊?”太子妃嗔怪我,“皇后知道关心太子学业了,也就该是太子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这话我听在心里,没敢胡乱接茬,小顺子突然跑进来,看样子又有什么好玩的事让他撞上了。果然,小顺子忍俊不禁地凑近太子妃耳边说,“娘娘,蒲妃来了。”

    “她?”我不禁张大嘴巴,“她可是从来不进咱们荣祺殿门槛的,今儿个是转性儿了还是怎么了,居然来讨太子妃的脸色看,真是奇了怪了。”

    “谁说不是呢,”小顺子挤眉弄眼的,“娘娘,您说这……”

    太子妃拿起胭脂盒,挑了点颜色拍在嘴唇上,“刚才还说没响动呢,哼,看来这宫里,是要有大响动了。”

    我把镜子递过去,“娘娘,咱们见吗?”

    “见,当然见,”太子妃对着镜子理理发髻,“她敢来,本宫难道不敢见吗?小顺子,传。”

    “是。”小顺子退下。我收拾起镜子,给太子妃加了个靠垫。

    蒲妃走进来,有些为难地看看太子妃,步履有所迟疑,最后还是上前给太子妃行了礼,“姐姐万福。”

    “妹妹请坐吧。”太子妃示意我搬把椅子过来,却没有做一点请起的手势。她接过我递过去的暖炉抱在怀里,皮笑肉不笑地说,“妹妹是稀客啊,难得来一次,是有好消息啊,还是坏消息啊?”

    蒲妃脸色一沉,忍着气露出笑脸说,“姐姐就算心里高兴,也不用这么明知故问吧。妹妹不是吃醋,只是姐姐身染风寒,病体未愈就勉强服侍太子,败了太子的兴致事小,若连累太子身体不适无法亲理朝政,那姐姐的罪过可就大了。”蒲妃这话遮遮露露的,不免让人脸红。只是,她又何出此言呢?

    “妹妹说什么玩笑话?”太子妃立刻冷脸,“不顾太子身体日日承欢的人不正是妹妹自己吗?”

    蒲妃闻言一怔,随即又莞尔一笑,“姐姐不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继续隐瞒吧?妹妹如今是船到桥头了,不得不来讨好姐姐,姐姐想要奚落妹妹尽可以说不好听的出来,何苦假作贤良,苦了自己的心?妹妹虽然侍宠而骄,却无害人之心,所谓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况是在宫中,妹妹早有准备,所以姐姐不必故作谦让了,妹妹不配领这个情,也不屑领这个情。”

    太子妃眉头轻轻一蹙,随即重展笑颜,“既然妹妹说得这么明白,那姐姐也不藏着掖着了,你说得没错,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那就请妹妹今后安分守己,别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也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事,好好守着你蒲妃娘娘的名分,安安心心地住在你的圆祺殿衣食无忧,这一点,本宫还是可以保证给你的。”

    蒲妃嘴角一提,露出欣喜之色,“如此,妹妹就谢过姐姐的大恩大德了。”蒲妃起身又给太子妃行了个礼,“姐姐保重,妹妹告退了。”蒲妃后退三步,转身离去,我也是难得见她行礼如此到位。

    “这,这说的都是哪跟哪儿啊?”小顺子实在摸不着头脑,“蒲妃怎么突然变这样了?”

    “本宫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虽然话不好听,做的倒还像个样子,这宫里肯定是有事。”太子妃心事重重地说着。

    “那娘娘您刚才跟她说的那些话……”说实话,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太子妃看了我一眼,“蒲妃的话颠三倒四,但有一点本宫是听明白了,她快要失宠了,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快要失宠了,可又还没真到那个时候,所以先跑过来探探本宫的意思,不管以后如何,她都可进可退了。”

    “蒲妃失宠?没听说呀。”小顺子眉头深锁,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响,“难道奴才又看漏眼了?”

    太子妃双眼一亮,轻轻一招手,“小顺子,你过来。”

    “是。”小顺子凑到太子妃身边,把耳朵送过去。

    太子妃在小顺子耳边轻语了几句,小顺子点头哈腰地就出去了。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小顺子匆匆而归,从我手里接了茶一口喝光,然后很慎重地说,“奴才查问过了,这些日子皇后不仅常传召太子进中宫训示,而且还时常传召安国郡主入中宫伴驾,而且时间上还常常撞在一起。”

    太子妃听到这话,眼中的疑惑瞬间变为担忧,继而是怨恨,“皇后娘娘,您可真不愧是本宫的亲姨娘啊。”

    “还有一件事,确实是奴才疏忽了,”小顺子继续说,“太子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有在蒲妃那里过夜了。”

    三个晚上……没在蒲妃处过夜……我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来找娘娘,原来她以为……”

    “她以为太子在本宫这里,”太子妃一边挑着指甲,一边利索地接上我的话,“哼,要真是她以为的这样倒好了,只怕本宫肯手下留情,有的人也不会就此罢休。”

    “娘娘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想把万淑宁推给太……啊!”小顺子的话还没说完整,就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再说下去。

    我顾虑重重地摇摇头说,“我看这事儿不行,皇上肯定不答应,皇后娘娘这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事情闹开了,皇后娘娘不也跟着受责备吗?”

    太子妃看了我一眼说,“剑走偏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万淑宁去而复还,最高兴的莫过于皇上,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竺邵云指给了李元珠,赵翰扬投奔了噶里木,宫里没有册过正妃的皇子也是一个都不剩了,就算皇后娘娘想要故技重施给万淑宁找个夫婿,谁能来,谁敢来?她也只能在太子的身上动脑筋了。”

    “可太子不是已经有娘娘您了吗?”我把新鲜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竹签子戳着递给太子妃。

    太子妃接过竹签子,笑了笑说,“那皇上还有皇后在身边呢,三年一次的后宫选秀不照样没有断过?你以为本宫帮着皇后把万淑宁弄出宫去是为了皇后?”太子妃起身下床,露出妩媚狡猾的笑容,“看看如今的局面,就会知道本宫不是在杞人忧天。谁不知道这太子终究是要变成皇帝的,凡是有点心思的,都不会跑去皇上跟前显摆,万淑宁跟皇后争,她争不赢,因为她有的只是皇上的宠爱而皇后有的却是天下的民心。但是和本宫争,她还是有希望的。”

    我听出太子妃这句话倒是由衷而发,万淑宁进宫后时而高调时而低调,玩的就是俘获人心的把戏。看来太子妃说的对,万淑宁的目标并不是皇上,而是太子。现在最头疼的是,皇后也在极力促成这件事,那太子妃不就孤立无援了吗。

    “哎呀,不可能不可能,”小顺子又开始发癫了,“这皇上看中的人,谁能抢了去?皇后娘娘不过就是一厢情愿,到时候皇上一反对,这事又得作罢。”

    “皇上怎么反对?”太子妃立刻高声反问,“赵翰扬独臂、竺邵云丧妻、噶里木远隔千里,这样的指婚皇上都拗不过皇后,还能有什么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太子身边已有娘娘做伴,这侧妃的名分……难保皇上会借题发挥啊。”小顺子有模有样地分析着。

    “笑话!”太子妃把竹签子甩到小顺子脸上,毫不给面子就驳斥了小顺子的话,“皇上的嫔妃是嫔妃,太子的侧妃将来不也是嫔妃吗?若皇上要拿侧妃的名分说事,那他自己就先断了这个念头。”太子妃厉声说完,突然语调一软,轻描淡写地说到,“再说了,本宫给太子做侧妃的时候,皇上皇后不也反对吗,结果呢?”太子妃挑着眉毛笑着,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的一幕幕辉煌。

    “不反对也没用,就像前两次,指婚是指了,可不都没嫁成吗?”小顺子还是抱乐观态度。

    “指得太早了!”太子妃一语道破天机,“万淑宁要守三年的孝,这么长的时间,皇上想弄些花样出来,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所以这次,皇后娘娘一定不会心急,只要皇上没有要动万淑宁的意思,她就会一直等下去,最好是等到万淑宁守孝期满,再把事情提出来,然后快刀斩乱麻,给皇上来一个措手不及。”

    小顺子还是摇摇头说,“奴才还是觉得不靠谱,皇后娘娘把万淑宁嫁去噶里木用的不就是这招措手不及嘛,结果不还是失败了?”

    “那也是败在万淑宁的手上!”太子妃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皇后布了一重局,皇上又布了一重局,可她万淑宁居然好端端地回来了,可见只要是她不想要的,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逃跑去摆脱,就算那是皇上皇后压在她头上的千斤鼎她也要举起来,更不要说,她如今是跟皇后站在一条线上。”太子妃慢慢走到小顺子跟前,“你说失败,哼,失败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瞪了小顺子一眼,这家伙本来挺会说话,今天可能是关心则乱,安慰太子妃的话说过了头,反而露怯了吧。我走到太子妃身边轻轻地说,“万淑宁还要守两年的孝,能瞒那么久吗?”

    太子妃走到窗边,轻轻压低并抚摸着从窗外探进来的梅花枝蔓说,“万淑宁的低调你是领教过的,她可不会把进出中宫的事到处跟人宣扬,中宫的宫婢奴才又被皇后训得服服贴贴的,谁敢不要命地乱传话。至于太子,就只碍着皇上这一层,就不敢张扬,若不是蒲妃神经过敏地跑来示好,本宫也不会自己往那上头想。万淑宁对太子有意这本宫可以预料,但连皇后娘娘也起了这样的心思,还以中宫之名暗中给他们铺路搭桥,本宫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太子妃的手狠狠一掐,好好的枝蔓立刻断成两截。

    我仔细咀嚼着太子妃的话,心中不禁浮起一个疑问:既然皇后的安排如此缜密,太子妃又是让小顺子从谁的口中打探来这样的消息?正疑惑着,小顺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皇后既然不仁,娘娘也可以不义,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应对?”小顺子把手绢朝太子妃递过去。

    太子妃双眸一动,“本宫没法应对。”

    “没……没法应对?”小顺子傻了一下,我也觉得此事难办。

    太子妃从小顺子不自然地握拢的手中抽过手绢,仔细擦着指尖薄薄的泥土,手指松开的一瞬间,剩下的半截枝蔓弹回去,在风中一颤一颤的。“皇后现在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不把事情先说破了,本宫就什么都不能做,万一不小心被皇上看出了端倪,皇后好不了,太子和本宫也一样好不了,所以本宫不但不能问,不能说,反过头来还得帮着皇后一起藏,这就是最让本宫难堪的地方。”太子妃拧紧手绢,心中的无奈和焦急都变成这纠缠的褶皱,纵然重新铺展,也已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要不咱们学皇后,再把万淑宁给推回去。”小顺子胡乱出主意。

    太子妃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没笑晕过去,狠狠瞪了小顺子一眼,连反驳的话也懒得说了。风有些大了,我把窗户关上,太子妃拿棉枕头垫着腰身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边想边说,“你们想没想过,皇后为何对万淑宁的事如此认真?皇宫里的妃子美人多得数不胜数,可谁也没有像万淑宁这样,惹得皇后竟然不惜与本宫作对,怎么说本宫与皇后也是一家啊,又是何苦呢?”

    “没错没错,怪不得奴才老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原来问题就出在这儿,”小顺子又卖起乖来,“想来万淑宁虽然厉害,可皇后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皇后,权倾六宫,那地位是牢不可破呀,即便万淑宁再受宠爱,也不过宠妃而已,大不了就是第二个樊贵妃,又能耐皇后何?”

    “樊贵妃是谁?”我不禁脱口问出。一瞬间,我看见小顺子的脸突然变得刷白,僵硬的表情和讳莫如深的眼神与刚才张牙舞爪唾沫星子满天飞的模样截然不同。再看太子妃,早已阴沉着脸警告地盯着小顺子,双唇紧闭眉带怒色。我的直觉告诉我,樊贵妃很可能是宫中的一个忌讳,她的事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能轻易提起,而小顺子偏偏忘了,我并不在这些知道真相的人当中。

    “她是跟皇后争宠的女人,在你没有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太子妃将她的故事一语带过,随即又冷笑一声说,“不过她死的时候,倒是跟现在的万淑宁一般大。”说到这里,太子妃突然眼睛一亮,眉头轻轻一抖,身子也不经意地坐直起来,“小顺子,去把崔明府大人请来。”

    “崔明府……”小顺子仔细琢磨了一阵,“哦……奴才这就去。”

    我看着小顺子匆匆而去的背影,轻轻问太子妃,“崔明府大人是管什么的?”

    太子妃瞥了我一眼说,“崔大人曾经是本朝的第一画师,只为宫中正一品以上的嫔妃作画,当年樊贵妃盛宠在身,崔大人亲自执笔为她画了一幅百米长卷,取名为百艳凤鸣图,将樊贵妃的百种美态描绘于纸上。后来樊贵妃死了,这幅长卷也被烧为灰烬了。”

    烧为灰烬……我不禁感叹红颜薄命,昙花一现纵然美丽,却也是稍纵即逝,连一点回忆的东西都留不下。“樊贵妃也被埋在木园里吗?”我在墓园呆了十年,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物睡在我的脚底下。

    太子妃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怨起来,嘴角轻轻弯出一个弧度来说,“连尸骨都没了,还怎么埋?”太子妃拉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着她,有些不值地说,“看你那惋惜的样子,难道在墓园里见过的惨剧还不够多吗?”

    我苦笑一下,一时无语,正好这时小顺子回来了,说崔明府在偏殿候见。

    “哼,现在他倒是听话得很,要是放在四年前,本宫哪里请得动他?”太子妃鄙夷地说。

    “这又是为何?”我搞不清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还能一辈子坐在这第一画师的交椅上?”太子妃一甩袖子往偏殿而去。

    初见崔明府,他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飘逸儒雅,我以为舞文弄墨的人多少会秀气一些,而崔明府却皮肤黝黑,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胡须短,颇有一股刚强之气。我觉得这样的人,与其执笔作画,不如持刀举剑来得匹配。

    “素闻崔大人笔墨不离身,不知今日是否也不例外?”刚才礼毕落座,太子妃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崔明府淡淡一笑说,“回娘娘,所谓笔墨不离身,并非指物,而是指心,纵然柳叶为笔霜雪为墨,臣也可为娘娘作画。”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傲气了,但话语间还能听出他心中有所坚持。

    “五年前本宫请崔大人作画时崔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太子妃拿茶碗盖子磨着茶碗口,发出的嗞嗞声响如同锯子在脖颈上来回拉锯,“如今本宫还留着崔大人的门生周怀德为本宫画的一幅小像,说实在的,周怀德的画技与崔大人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啊,当然了,当时的本宫与现在的本宫相比,那也是差之千里。”

    崔明府听闻此言赶紧起身下跪,“臣惶恐,臣有罪。臣愿意立刻为娘娘作画,请娘娘吩咐。”

    “不必了,”太子妃反而提高音量加重语气,话也说得更加决断,“本宫自知位份不高,不敢劳请崔大人动笔,崔大人若真想赎罪,就画一幅樊贵妃的画像来看看好了。”

    “樊……樊贵妃?”崔明府的脸色微微有变,“樊贵妃已经亡故多年……”

    啪的一声,太子妃拍案而起咄咄*问到,“崔大人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难道崔大人画了一幅百艳凤鸣图,樊贵妃就真在你面前摆了一百种姿势吗!”

    “娘娘……臣不是不会画,臣是不敢画……”崔明府跪倒在太子妃面前,已是畏缩颤栗不已。

    太子妃冷漠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走下台阶到崔明府面前,“你放心好了,本宫自己拿来欣赏而已,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怕死,难道本宫就不怕吗?”

    崔明府的身体倏地动弹了一下,没有做声。

    太子妃见崔明府没有再要拒绝的意思,微微一笑,冲小顺子说,“请崔大人到次偏殿书阁,笔墨伺候。”

    “是。”小顺子答应了,赶紧把吓得虚汗淋漓的崔明府搀扶起来送进次偏殿。

    “这世上真有人能过目不忘?”我轻轻惊叹着。

    “他可以。”太子妃望着崔明府略显佝偻的背影,话语中流淌着几分怜悯,“只可惜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崔明府约摸画了有半个时辰,我陪太子妃在寝殿里等着,小顺子守在书阁门口,他说崔明府作画不让人看,太子妃也没有勉强。画作完成后,崔明府请小顺子报于太子妃,我先一步来到次偏殿推开书阁的门,看见崔明府正把画卷往画架上挂,我转身从小顺子手里接过太子妃,一起迈进书阁。崔明府挂好画卷,慢慢侧身让开,把整幅画卷呈现太子妃眼前。

    书阁略有些暗,我们渐渐走近画卷,画中之人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

    “啊……”我突然忍不住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去看太子妃的表情。

    太子妃也被画中之人震慑住,但她并没有像我这般惊愕,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画中的人,想要把她彻底看个清楚的模样。

    “万……万淑宁……”小顺子哆哆嗦嗦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四周封闭的书阁里响起。他的胳膊颤抖着,蜷拢的手指慢慢伸直,指向画中之人。

    没错,画中的美人活脱脱就是万淑宁的模样,只是万淑宁更偏娴静秀雅,纯若皎月,犹如牡丹之中的玉版白,而画中之人酷似牡丹之中的葛巾紫,浓艳绚丽,异彩灼灼。樊贵妃,万淑宁,死,生,十八岁……前缘,转世,借尸还魂……我脑海里好多可怕的念头一起涌上来,头疼得快要炸开来。

    太子妃走上前去,离画卷很近很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沿着画中人脸庞的勾勒线条,慢慢划着弧度,好像在抚摸画中人的脸庞一般,幽魂般的声音在静谧的书阁里响起,“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原来皇后娘娘怕的是这个……”

    “娘娘……”小顺子孱弱的声音紧跟着就钻进我的耳朵。

    “小顺子,”太子妃开始正常说话,“点火,把这幅画当着崔大人的面烧了,好让他放心。”

    “臣谢娘娘。”崔明府赶紧感激涕零地跪下。

    小顺子把火盆弄来,点了火,取下画卷拎着往盆里送。桃红的裙摆烧没了,金色镂丝的腰带烧没了,翠绿的抹胸连同轻纱笼住的肩膀也烧没了,最后,那张美得让人嫉妒的脸也在刺眼的火光中慢慢变黑,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起刺鼻的焦味,我不禁有些呼吸困难,然而,比这焦味更让人透不过气的,是那纵然被毁去却仍然存在的画中真相。

    “奴才听说樊贵妃当年是因为*乱之罪被打入冷宫的,是不是……”崔明府前脚刚走,小顺子后脚就胡乱猜测起来。

    太子妃摇摇头,“樊贵妃的事绝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看皇上的态度,本宫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巧合,而且是皇上极为珍惜的一个巧合。”

    “珍惜……莫不是……”小顺子又要嘴快。

    “转世投胎这种事,不信就是假的,信了便是真的,即便平日里不信,但要是能让自己心里快活,骗自己去相信一回又有何不可?哼,本宫就说嘛,皇后怎么会怕万淑宁,但要是樊贵妃的话,那可就难说了。”太子妃眼中突然流露出深渊般不可见底的深邃目光,仿佛正在努力穿透一层无形的障碍,而被遮挡住的真相正被这目光渐渐剥离掉保护的颜色。

    我和小顺子一时都接不上话去,面面相觑地站在太子妃两侧,小顺子的眼中除了有淡淡的忧虑,再没有其它更复杂的东西,而我却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着太子妃的话。樊贵妃的事绝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不知这又是哪段说不清,也不敢去说清的历史,主宰着仍旧在世之人的生死福祸。

    过了没几日,宫中开始筹备除夕夜的宫宴庆典。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今日放晴了,太子妃带了我到司艺院去看她们排演歌舞弹奏。司艺院有司竹、司调、司舞、司技四个班底,各自负责庆典场合的曲乐、吟唱、舞蹈和杂技表演。司艺院虽然和尚礼院属于同一等级的司府,但无论人数还是宫院占地都要多得多,里面有好多模拟的殿阁,都是仿照宫宴的殿阁所造,以做演练之用。我们到的时候,各班的伶人正好都在仿照朝阳殿所造的朝飞殿排演,远远的,我就听见了琴瑟和鸣之下,款款吟声悠悠传来。

    守在朝飞殿门口的小太监见我们到了,赶紧跑进去通报,很快就有一个年纪稍长,体型微胖,发髻高盘,衣着庄重的妇人,头顶着七色珍珠串连而成的环钗,从殿内匆忙迎上前来,躬身行礼到,“奴婢周雪珍参见太子妃,娘娘千岁。”

    “周司艺无需多礼,起身回话。”太子妃对她很是客气,而且驾轻就熟地径直往朝飞殿里走。

    “是。”周雪珍起身扶住太子妃,并小心拎起太子妃的裙摆,好让太子妃顺利跨过门槛。虽然她微微有些发胖,但身手还是相当灵活,一颦一笑间,也可隐约见其年轻时的美貌。

    我们穿过珠帘,顺着金色长毯铺展延伸的方向,朝高高隆起的舞台走去。台上一曲方罢,歌姬退场,换了一批司竹班的琴娘上来,摆好乐器,纷纷落座。只一会儿,海涛拍岸般的沙沙声渐渐扬起,温和地如同温泉的流水,流入我耳中。

    “去年的《望江吟》皇上很是喜欢,今年又推了什么新的曲子?”太子妃说着走上舞台,穿梭在各位琴娘之间,看她们拨弄琴弦,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今年新作了一曲《天净思》,娘娘正听的这曲便是。”周雪珍认真回答着。

    “沙海的声音拟得不错,你们知道这么做,可见是摸过皇上的心思了。”太子妃微笑着点头赞许。

    我似懂非懂地跟着傻点头,左右那么一张望,我的目光突然被定住了。在舞台左前方有六位琴娘排成三角的形状,最前面的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穿着紫色的宫衣,杨梅色的长裙,简单的发髻松松地垂在脑后,长发披着,流淌出乌黑的弧线,眉间紧蹙,十指拨弄琴弦,身子也跟着前后拂动,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我的手不经意地松开太子妃的胳膊,站在原地牢牢地盯着她看,不是因为她美丽,不是因为她弹琴的神韵迷人,而是因为我认得她。

    “哟,看什么都看入迷了。”太子妃显然注意到我的异常,也朝着我凝望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她也不禁微微一愣,但很快又笑开来说,“果然是个美人胚子,不过眼生的很,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周雪珍还没来得及回话,我就脱口而出说,“她就是齐霜霜。”

    太子妃眼中一亮,神经敏感地立刻转过脸去问周雪珍说,“她不是没有学过古琴吗,怎么一年的工夫就坐到领奏的位置上了?”

    周雪珍颇有深意地一笑说,“太子妃难道不觉得她的确能坐这个位置吗?”

    话音刚落,所有的琴声戛然而止,只一滴水珠落地的工夫,孤单的古琴声悠然而起,在一片静谧之中透着孤寂沧桑的哀愁。循声望去,只见其她琴娘都静坐着,惟有齐霜霜紧闭双目,凝神于双手指尖,拨动琴弦,于是琴声绵绵不绝而来,虽缠绵却不拖沓,虽婉转却不绵软,短音如水滴石盘,清脆明快,长音似风穿峡谷,余音清澈,我虽不懂琴,但我看太子妃的眼神就知道,这是好曲。

    “她真学得这么快?”太子妃从琴音中脱离出来,略带质疑地问。

    “娘娘,齐霜霜的天赋其实一般,但她学习刻苦,又勤于练习,再加上弹奏琵琶的底子,本就对音律有所感悟,所以才能有此进步。”周雪珍又看了齐霜霜一眼,似有感悟地说,“所谓勤能补拙,何况她也不拙。”

    太子妃听了这话,慢慢把目光挪回到齐霜霜身上……

    琴声正继续着,一个小宫婢急匆匆地跑进来,在周雪珍耳边说了几句,周雪珍立刻脸色大变。

    “出什么事了吗?”太子妃看出端倪。

    周雪珍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说,“回娘娘,司舞班的班主关秀月已重病卧床三月有余,刚才宫婢来报,说关秀月又吐血不止,御医诊断说,她已是病入膏肓,若没有天山雪莲,只怕活不过三个月了。可这天山雪莲是何等珍贵的药材,怎么可能给她服用……”

    “行了,本宫知道了,既然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也只能道一声可怜了。”太子妃打断周雪珍的话,回头又望了一眼齐霜霜,然后收起目光往舞台外头走,边走边说,“宫宴庆典的表演决不容有失,你要好好督导,切不可大意,至于齐霜霜,这次的表演就不要让她上了,换人吧。”

    “换人……这……”周雪珍疑惑不解地看着太子妃。

    “本宫老实跟你说吧,齐霜霜弃琵琶而奏古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这其中的缘由周司艺难道还要本宫来说给你听吗?本宫知道周司艺知人善用且求才若渴,齐霜霜的将来本宫自有打算,请周司艺一定放心。”太子妃字字句句说得中肯,连我都不禁好奇起来,当初太子妃得知皇后对齐霜霜安排不是挺赞成的吗,怎么如今……

    “奴婢明白了,奴婢遵命。”周雪珍含笑答应着,亲自把太子妃送出司艺院。

    从司艺院回太子宫的路上,太子妃一直在嘴角挂着隐隐的笑意,这副表情我很熟悉了,每次有完美的计谋在脑海中形成,她便会露出这样的笑意。果然一回到太子宫,太子妃就抓住小顺子问了一句,“小顺子,皇上前年赐给本宫的天山雪莲还留着吧?”

    “一直没敢动,娘娘,您这是……”小顺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太子妃抬手示意小顺子打住,然后吩咐到,“今晚本宫想见一个人,你替本宫去安排。”

    “谁?”小顺子一个激灵,似乎也预感到有事要发生。

    太子妃用纤细的手指捋捋额角的发髻,轻轻吐出三个字,“关秀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