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情深缘浅一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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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指婚了,果然如太子妃所说,万淑宁被指给了赵翰扬,就在同一天,长安王爷进宫面圣,皇上干脆就把长安王郡主李元珠指给了竺邵云,按原先提到过的,让安淑妃认李元珠做义女,册封为元淑帝姬,也算是给安淑妃一些安慰。万淑宁有了名义上的丈夫,自己又多了个女儿,安淑妃自然心满意足了,千恩万谢地给皇上磕了头。长安王郡主也在当日奉诏入宫,向皇上磕头谢恩。那日是万淑宁生辰,我见到她,已是在庆生的晚宴之上。她一如既往得平静温和,让我完全摸不到她的心思,即便是向皇上和太后谢恩,她也只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不知道那是她无奈承受而勉强露出的笑脸,还是心花怒放无法刻意隐藏的喜悦,又或者,仅仅是欣然接受。她的笑很美,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我看不透。太子妃也看不透,她总用质疑的目光搜索万淑宁眉梢眼角任何一点可以捕捉的痕迹,却最终被她面具一般的笑容模糊了视线。

    “本宫看不透她,”太子妃在回太子宫的路上对我说,“本宫只能看她这一刻做的,想她下一刻要的,但她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本宫真的看不出来。”

    “那这一刻,她做了什么,下一刻,她要的又是什么?”我追究起来。

    太子妃掀起窗帘子的一角,看着路边盛开的桃花在暗夜中的剪影,清淡淡地说,“这一刻,她成了赵翰扬的夫人,下一刻,她要左右赵翰扬的生死。”

    “左右赵翰扬的生死?”我忍不住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太子妃放下窗帘子,轻捋着发髻上被风吹散的花瓣,“皇上还没有死心,万淑宁的去留,三年之内,终是拴在赵翰扬的身上了。”

    我并不很明白太子妃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转念之间想到了文秀公主,若今晚她也在席上,不知会不会当场掀酒翻桌拂袖而去呢?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公主,如果会如此不成体统,当初也不会被自己的一句飞蛾扑火给劝住了。只是她的心里,一定翻江倒海,泪也流空了吧。

    “在想什么?”太子妃戳戳我的肩膀。

    “哦,奴婢在想文秀公主,”我边说边看太子妃的反应,“她一定很难过。”

    “现在已经没有难过了,只有恨,”太子妃突然流露出强悍的眼神,“离开所爱的人,的确会很难过,但所爱的人被人夺走,就不是难过了,而是恨,透彻心肺的恨。”

    “可那是皇上指婚的……”我急了。

    “那也恨!”太子妃决断地打断我的话,“虽然明知道不该恨,心里还是忍不住恨起来,虽然是自己先离开的,却不允许别人也离开,虽然自己失去了,也不让其她人得到,”太子妃转脸看着我,伸手抚摩过我半边的脸颊,“你知道吗,这就是女人。”

    “文秀公主也会这样吗?”我怯生生地问。

    太子妃讥讽地笑着,一种从心底生出的快感染红了脸颊,“你再也看不见了,甄德妃出殡时,万淑宁和文秀公主姐妹情深的那一幕,你再也看不见了。”太子妃的笑容渐渐变冷,眼神也冷峻起来,“本宫得不到的,万淑宁也休想得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禁感觉背后阵阵发凉。我干脆躲开太子妃的目光,挑起另一侧的窗帘子,不想竟看见了纪双木的身影。我本能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视野一下子宽了不少,突然,另一个人落入我的眼帘。是她?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我用身子遮挡着太子妃的视线,眼珠子拼命往远去的青竹林的方向瞥,想看清楚那似曾相识的背影究竟是不是她。

    “看什么呢?”太子妃见我趴在窗口使劲往外拱,一把把我拽回来,然后自己往外瞅。

    “没有没有,”我赶紧半扶半挡地把太子妃往回拉,“看见有根青竹子折了,觉得怪可惜的。”

    太子妃拉开我,继续往外瞅了好久,可能真的没看见什么,这才缩回身子,嗔怪地瞄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太子妃,直到她不再搭理我,复又挑起她那侧的窗帘子往外看桃花,我才放松下来。就在太子妃拽住我的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真的是她,玉昌阁的宫婢,绿萝。绿萝和纪双木一起在月光笼罩的青竹林里……这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桃花落去杏花开,杏花散去荷花绽,荷花睡去玫瑰红,玫瑰淡去生桂香。半年光景就这样随着花开花落在日月流转星辰轮回中匆匆流过,那个让我记忆犹新的画面如同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拔不出来,也不敢去拔,生怕会流脓溃烂,留下一生都去不掉的疤痕,宁愿让它这样痛着,只要我还能忍受,我就能当它不存在。我渐渐地不再往烟霞殿跑了,我害怕去见纪双木,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要去拔出那根刺,害怕到最后的结果会是那根刺越扎越深,再难拔出。幸好太子妃也没有再逼着我去纪双木那儿探消息,似乎指婚一事已让她逐渐将警惕的视线从万淑宁身上挪移开去,至于赵翰扬,我只在他进宫向皇上谢恩的时候,在钦安殿外头见过他一面,他奉诏进宫,我替太子妃办事,刚好在钦安殿前的玉兰树下擦肩而过,他似乎还记得我的模样,疑惑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我却是很认真地打量他,想看看这个曾经为了所谓大局离开文秀公主的男人在面对又一桩自己无法做主的婚事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然而他平淡无色的脸庞让我觉得他曾经炽热的心已经被连续而来的冰雪风暴吹刮得消散了温度,只剩下逐渐冷却的无奈和冷漠,冷到他的两只眼睛,都没有了一个将军该有的霸气和执着。匆匆一瞥,让我不敢期望万淑宁的婚姻能有多大的幸福,没有了感情,做将军的正房妻子,拥有名分和平静安逸又不失名利的生活,或者做皇帝的妃子,拥有天下女子都期盼拥有的殊荣却陷入无止无尽的后宫争斗,这两种生活,孰幸孰悲,恐怕都不能说是幸福了。

    与赵翰扬相比,竺邵云似乎要幸福一点儿,今天安淑妃正式接长安王郡主李元珠进淑卿宫居住,十五日后,李元珠将从宫中嫁出,入住驸马府。太子妃一早就派纸鸢去淑卿宫打探,一边让我把内务府新送来的衣裳挑了几款颜色娇艳的,用檀香熏了,准备给李元珠送去。

    “元淑帝姬今日刚来,娘娘这就赶着去看吗?”我不明白太子妃为什么如此心急,元淑帝姬不过是有个名分,而且就要嫁出宫去了,太子妃实在不必对她如此上心。

    “元珠是本宫的好姐妹,”太子妃把新折的桂花盘在发髻上,然后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说,“怎么,本宫不像吗?本宫在你眼里,就是那种只会攀龙附凤、见风使舵的人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摇脑袋像摇拨浪鼓似地,“奴婢只是没有想到,娘娘原来在宫外也有熟识的姐妹,而且还是皇上指婚的长安王郡主,奴婢还以为,郡主对娘娘而言,是个陌生人呢。”

    “本宫又不是从小生在宫里的,以前和元珠一样都是王府郡主,打小一起玩大的,只是后来进了宫,不能相见,有些疏远了,可心里,还老想着以前一起玩闹时的情景,”太子妃说着不禁露出温馨的笑容,甜蜜纯美,看得出她脑海中一定正浮现儿时与郡主一同嬉闹的画面,平日里庄重的颜色几乎褪尽了,眼角的笑意竟然让我有些心酸,似乎在悼念某些已经消逝无法再挽回的快乐,突然太子妃一提气,把快要流出的泪收回去,继续把弄发髻上的桂花说,“元珠以前喜欢用桂花替本宫盘头,还说本宫若进宫了,只怕再也盘不出漂亮的桂花髻了,今日本宫非得盘一个给她瞧瞧不可。”

    我听到这话,赶紧上手帮忙,不再说那些惹太子妃伤感的混账话了。

    稍过了一会儿,纸鸢遣人来报,说李元珠的马车已到了淑卿宫,太子妃立刻叫小顺子备车往淑卿宫去。天热了,我不再躲进马车里,而是四处张望挑好看的风景来赏,穿了半年太子妃赐的高低绣鞋,我差不多忘记了自己是个腿脚不利索的丫头,甩起帕子来比谁都欢。马车经过青竹林,我的心情一下子又低沉下去,那个月光笼罩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我别过脸去,步子也拘谨起来,直到马车过了青竹林,我才从刚才的压抑窒息中解脱出来,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绿萝和纪双木在一起被我撞见,就会让我难受到现在,半分也不减。

    在淑卿宫和卿殿,我第一次见到李元珠。我惊叹她竟有着一双细长柔美的眼睛,柳叶眉薄嘴唇,皮肤白皙,脸颊修长,挽花的发髻两边各梳着一个,还是微微轻垂的那种空心挽儿,浑身透着小家碧玉的秀气,很精致,却看不出郡主的派头和架势,站在太子妃身边,像是个贴心的婢女,却不像从小相熟的姐妹,太子妃那种大气、凌厉、高贵的气度和风范,在李元珠身上连个影子都找不见。然而,李元珠哭了,哭着扑进太子妃怀里,像离家多时的小女儿重新回归母亲的怀抱般,哭得嘤嘤婉转,惹人怜爱。

    “元珠,别撒娇了,一点规矩也没有。”说话的是长安王世子李昊,上次见他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他依旧稳重含蓄,虽然话音中不免夹杂着几分疼惜,却依然面色平和,不骄不躁。

    李元珠放开郡主,抹抹眼泪,嘟着嘴说,“王兄说的倒是轻巧,元珠几年都没见过君怡姐姐了,难道就不能难过一下?”李元珠说着,故意又上去抱住太子妃,露出鬼鬼的笑脸给李昊看。

    李昊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赶紧收住,向太子妃谦逊地说,“舍妹莽撞,惊扰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妃恕罪。”

    “世子这是说哪里话,元珠性情纯善,爱哭便哭,爱笑便笑,这才是难得,世子要珍惜,切莫拿繁文缛节来约束她,委屈了她的好性儿。”太子妃怜爱地抚摸李元珠挽起的发髻,在她眼里,李元珠就是一个孩子,可如今连这孩子,也要嫁人了。

    “皇恩浩荡,把元珠封为帝姬,竺邵云前途远大,为人宽厚,元珠若真能与他相伴,得他照顾,本王也可以放心了。”李昊感慨地说着,一边用疼爱的眼神看着李元珠孩童般稚嫩纯真的笑容,忍不住也嘴角挂笑。

    我看着她们三个,心中突然萌发出一股美好的幻念。这种幻念说不清楚,很模糊,却没由来地让我感觉心里暖洋洋的,很甜蜜,很幸福。我正不知不觉地嘿嘿笑着,纪双木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奴婢参见太子妃、参见世子、参见元淑帝姬。”纪双木盈盈下跪,我却木讷地转身,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飞散而去。我没想过她会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就是那个夜晚之后吧,我每次见她,都要想好要说的话,否则,我不知该拿怎样的态度对她。怀疑?我并不希望这样。质问?我又不敢去听答案。愤怒?好像一切都没有得到确实。我很为难,所以只有避而不谈,渐渐地变为避而不见,算算日子,我已有两个月没有见她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了。

    “你怎么来了?你的主子呢?”太子妃倒是问得很直接,很随意。

    “郡主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又知道元淑帝姬今日进宫,实在不好只顾自己静养,所以特意让奴婢带了赠礼过来。”纪双木老老实实地回答,也不看我,不知是不是还没待我嫌隙她,她已开始疏远我了。

    太子妃拉着李元珠坐下喝茶,一边慢悠悠地说,“什么样的赠礼?别又是珠花木簪什么的,元淑帝姬身份特殊,这赠礼也得有些新意才是啊。”

    “是郡主请司锦房专门缝制的锦袍,袍上的图案都是郡主亲自描绘的,虽谈不上贵重,却是郡主的一番心意,早晨郡主又亲自焚香熏衣,让奴婢带来,特表迎贺之喜。”纪双木说着,转身从跟随的宫婢手中接过叠好的放在锦托里的衣裳,双手捧着走到李元珠跟前,跪下,将锦托高举过头。

    李元珠稍微看了看,摸了摸,笑嘻嘻地说,“你替我谢谢你们家郡主,这贺礼我收下了。”

    “谢元淑帝姬,奴婢一定把话带到。”纪双木说着站起身,把锦托交给和卿殿的宫婢,后退三步,然后转身离去。经过我身边时,我竟然害怕地躲开她的眼神,其实她也没有刻意来看我,我却先逃了,无论她是欢迎是抗拒,我都在逃避。

    李元珠看纪双木走远了,用胳膊肘捅捅太子妃说,“这丫头长得不错啊,叫什么名字?”

    “元珠,不许无礼。”李昊板起面孔,装出生气的样子。

    “她叫纪双木,”太子妃端起茶碗轻吹开浮在最上一层的茶叶,“是长得不错,清清秀秀的,留在万淑宁身边做奴婢,真是可惜了。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万淑宁太美,也不敢留这样的丫头在身边,哪天一不留神,主子变奴婢,奴婢变主子,都是有可能的。”

    “只要你的奴婢不会变成你的主子就好啦,管其她人的呢!”李元珠塞了一块绿茶粉做的豆沙糕进嘴巴里,然后拉着太子妃的手说,“君怡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现在桂花开得好,我给你盘头啊。”

    “放肆!”李昊这回是真的火了,“太子妃身份何等尊贵,哪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

    “什么胡闹,以前都是我给君怡姐姐盘桂花髻的,你还说好看来着,这会儿又唬我。”李元珠也不高兴了,把手帕揉来揉去撒气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李昊强忍着没有做出什么难看的动作,“我跟你说过,住进皇宫不比在王府,什么都要讲规矩,要是谁都像你这样,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还得了!”

    李昊的话说得太子妃变了脸色,眼角竟然微微带红,赶紧伸手搂住被训得快要哭出来的李元珠,好生劝到,“世子也别动气,元珠还是孩子,又从小娇生惯养,偶然任性也是天性使然,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何况本宫和元珠自小玩闹惯了,她不拿本宫当外人才会这样,世子就别责怪她了,免得大家伤和气,”太子妃温柔地抹去李元珠眼角的泪珠,笑盈盈地说,“元珠不哭,本宫陪你看桂花好吗?”

    李元珠抽抽啼啼地止住哭声,然后立刻破涕为笑,“好,我跟姐姐去。”

    看李元珠这么快就笑了,我不禁感慨她还真是个孩子。其实她就比太子妃小两岁,许是家里人疼她爱她,才让她像个经不起碰撞的瓷娃娃,动辄哭,动辄笑,一点酝酿都不需要。

    太子妃起身,拉着李元珠往外去,谁知刚迈开一步,就突然整个身子往后仰,吓得李元珠惊叫起来。

    我一看不好,赶紧要上去扶,就看见李昊手疾眼快,左手一把托住太子妃的腰身,不让她倒下去,右手抓住太子妃的胳膊,稳定她的身体。我刚要舒一口气,就感觉一抹绿色在门外闪过,我敏感地回头去看,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院子,我不甘心地跑到殿外,竟然发现没有一个宫婢守在那儿。“元淑帝姬,这和卿殿没有守殿门的奴才吗?”我满腹疑云地问李元珠。

    “大白天的,要那么多奴才做什么,都让我撵到院子外头去了。”李元珠还没轻没重地炫耀着,“这样多好,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怕人听见了去告状,我可不喜欢规矩,皇上皇后面前乖乖的就行了,到了自己家里还绑手绑脚的,多难受呀。”

    “外头有人在偷听吗?”李昊发觉了我的担忧,也走过来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

    “没看见什么人,可能是奴婢多心了。”我实话实说,李元珠刚刚进宫,不会这么快就被谁盯上了吧。

    “哎呀,君怡姐姐脚底下怎么有好几颗珠子呀?”李元珠叫嚷起来。

    我和李昊跑过去一看,果然太子妃的裙摆底下有好多颗木头珠子,滚圆滚圆的,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太子妃眉头一皱,竟然一把捋起左手边的衣袖,手腕上光秃秃的,什么饰物都没有。“原来是本宫的木珠串子散了,看来西樵的手艺还是不行啊。”太子妃边说边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复杂似乎在诉说一个故事。

    我心领神会地赶紧跪下磕头,嘴里尽是认错求饶的话,“是奴婢手拙,想学司珍房做珠串儿给太子妃戴,不想惹了这样的祸出来,奴婢该死。”

    “行了行了,”太子妃马上给我台阶下,“本宫又没怪你什么,快起来吧,咱们元珠最不喜欢规矩了,你在这儿跪着磕头认错,本宫倒没什么,只怕元珠心里头别扭。”

    李元珠一听这话赶紧撒娇嗔怪起来,“君怡姐姐自己宽宏大量不够,还要拿我的小心眼儿去比吗,”李元珠边说边冲我招手,“赶紧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又把帐赖在我的头上,我可担不起。”说罢,李元珠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她的这份天真我看在眼里,心里羡慕得很。生在帝王家,还能保留这份纯真,比什么荣华富贵都要来得珍贵。

    我站起身,太子妃已领着李元珠往殿外去,李昊锁紧眉头看看那些珠子,最后还是跟着太子妃她们去了。我走过去拾起那些木珠子,一把攥在手心里,然后跑出殿外的院子,四处张望起来。一个小太监匆忙跑进来对我说,“西樵姐姐,太子妃寻你呢,快去吧。”

    “刚才有谁出过这院子没?”我抓着那小太监问。

    “太子妃和元淑帝姬啊。”小太监抓抓脑袋说。

    “在这之前,早一步出院子的,有没有?”我也有点急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小太监有点懵,翻着白眼想了一阵,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西樵姐姐,你再不去太子妃可要急了。”小太监催促我,生怕我去晚了太子妃会怪罪到他的头上。我舍不得地回头扫视了一眼院子,不安心地离开。

    午后我们回太子宫,太子妃叫我也上了车。我再三掂量,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娘娘,那个木珠子……”

    “只要是到过和卿殿的人,都有可能。”太子妃还算平静,从她临场跟我串供就能看出,她并不想追究此事,“木珠子是在本宫的脚底下,本宫只能揽了,可本宫揽了,不表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太子妃说完,挨近我身边,吹气如兰地说,“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心一惊,“娘娘,奴婢没有……”

    我话还没说完,太子妃就一把拽过我的左手,硬生生把我紧攥的拳头掰开,五颗圆滚滚的木珠子立时呈现眼前,“要不是心里头有怀疑,本宫已经不再追究的事,你怎么还会去多此一举?”

    我的手被太子妃掰得生疼,怯弱弱地说,“奴婢是看见个影子在殿门口闪了一下,可没看清楚是什么,兴许是谁的手绢被风吹跑了,或是哪位主子放风筝给刮到和卿宫了,影子就那么一闪,奴婢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个活人,只有先把这些木珠子留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太子妃听我这么说了,才慢慢松开我的手,然后从我的手掌心里捡起一颗木珠子,掀开窗帘子,把木珠子放在阳光底下照着细细地瞧,“这不像是宫里头的东西,是有人从宫外头带进来。”太子妃放下帘子,把木珠子重新放回我的手心里,“这事儿本宫就交给你去办了,本宫不催你,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来跟本宫说。”

    突然一下子,我觉得手中的木珠子沉重了许多,先不说这件事查不清楚,即便查清楚了,也未必是一个可以说的结果。我想起在和卿殿一闪而过的那抹绿色,绿色,是纪双木身上那件窄袖宫衣的颜色。

    午膳后,我服侍太子妃歇下,就跟小顺子告了假往烟霞殿去。看到纪双木的那一刻,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绿色的宫衣上,我很想分辨清楚,这种绿色是不是就是我在和卿殿门口看到的那抹绿色,我真希望发现不是,太淡了,太浓了,都可以,但是我紧锁的眉头始终没能展开,我怎么看怎么像,直到纪双木拉我到她的房间去小坐,我看着她跨进门槛,身影挨着门框那么一闪,我肯定了,那抹绿色就来自于纪双木的衣裳。那一刻,我后悔我来了,我是来求证的,但我希望得到的结果不是这样的。

    “你什么时候回烟霞殿的呀?”我不接她递给我的茶,生愣愣地说了这么句话。

    纪双木怔了一下,搁下茶碗,走到茶几另一侧坐下,“很晚了,我的香囊掉在和卿殿,一开始没敢进去瞎找,只在院子里转悠,等你们都走了,我才进和卿殿里头看了看,这才回来晚了。”

    她把话都想好了。我这样想着,端起茶喝了一口,“香囊呢,找着了吗?”

    “没有。”纪双木回答得干脆,“可能掉在院子里,被谁捡去了吧。”

    “以前在尚礼院的时候,好像没见你戴过香囊。”我也不知怎么没忍住,就说了这么句话。

    “以前在尚礼院的时候,也没见你走路这么快过。”纪双木的话刺了我一下,我竟然回不了嘴。

    “我走了。”我放下茶碗的时候竟然发出了好大的声响,连茶水都晃了出来,我不仅手在抖,心也在抖。

    “不送。”纪双木话说得无情,我却能听出哭泣的声音,我回头看她,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

    我很想留下,很想她说一句挽留我的话,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了,她已经别过脸去,看也不看我一眼。“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万淑宁和太子妃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战争了,而且从来也没有过,既然她们可以和平共处,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形同陌路,这到底是怎么了?”

    纪双木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我说,“西樵,是你先走远的。”

    “我走远是因为你做错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纪双木面前如此大声地说话,我是真的生气了。

    “我哪里做错了?”纪双木站起身反问我。

    “你……”我刚想提绿萝的事,突然意识到时机不对,硬生生咽下肚去,从袖口里掏出手绢包着的木珠子送到她眼皮底下,“这是你做的吗?”

    “我没有。”纪双木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去。

    “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不问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就说没有,你觉得这样的否认能说服我吗?”跟着太子妃久了,我也学会从人家话里找漏洞了。

    纪双木略慌一慌,然后镇定地说,“反正我什么也没做,所以无论你问的是什么事,我都是这个回答。”

    那一刻,我心痛极了,凄凄然地说,“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就不会拿那样伤人心的话来逃避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不说香囊是万淑宁新赏给你的?为什么不说以前不喜欢的最近突然喜欢了?你有那么多的谎话可以编,哪种都可以让我试着去相信,哪种都不会伤我的心,可你偏偏要这么来伤我,伤到我离你而去……”眼泪顺着脸颊落入口中,很咸,很苦,我狠狠擦掉脸上的眼泪,“你刚才说的,我不会相信的,一句都不信。”我说完,转身就夺门而去,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感情完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子宫,太子妃无歇刚醒,我新上了些脂粉,把眼角的红色盖去一些,进寝殿服侍太子妃更衣。太子妃没有提木珠子的事,我也什么都没有说,证据我没有,纪双木也不承认,但说到底,还是我不忍心。从看见纪双木与绿萝在一起的那晚起,我就开始在纪双木和太子妃之间作选择,我最终选择了纪双木,可我跟她之间的隔阂也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中逐渐加深。

    木珠子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太子妃开始张罗起李元珠的婚事来,元珠没有姐妹,只有李昊一个哥哥,这几日,李昊天天进宫来,把元珠看得死死的,生怕她任性起来又惹祸。说实话,李元珠的性格真不适合呆在宫里,她是那种坐不住的人,小脑袋瓜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怪点子,一副围棋到她手里,竟能玩出十几种花样,她舞跳得好,老吵嚷着要去司艺院看那些舞姬排舞,人小酒量大,皇后赐宴时她敢跟皇后拼酒,大家虽都知她是孩子性情,尽量让着她,李昊却不能容忍她这么胡闹,现在每天都盯着她学习女工,不许她出去疯。太子妃知道李元珠闷不住,时常忙里偷闲去给她送点好吃的,陪她聊天下棋,顺便也教诲她几句。这也奇怪,李元珠谁的话都不爱听,就听太子妃的,太子妃教她刺绣,她也乖乖地学了,今日还拿了新绣的桂花来给太子妃瞧。我在边上泡茶,心里寻思着,太子妃这么威严守礼的一个人,怎么就能让李元珠服服帖帖的呢。反过来说,李元珠这样的人物,太子妃怎么会喜欢疼爱成这样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纸鸢来报,说李元珠的宫婢来送东西了。

    “快让她进来。”李元珠一下子快活起来,等宫婢进来,李元珠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从宫婢手中接过一只锦盒,送到太子妃眼前打开,一支造型简单的玫瑰钗出现在眼前。

    “这是……”太子妃突然瞪大眼睛,两眼出神地盯着玫瑰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珠说过的话,元珠永远都记得。”李元珠认真地说,以往精灵鬼马的模样突然间全不见了。

    太子妃看着玫瑰钗,突然哭了,又突然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流入浅浅的梨窝,眼中流露的温暖融化她与生俱来的凌厉之气,“元珠说过的话,本宫也还记得,只是本宫,只是本宫没有想到,原来真的可以做到。”

    “这是元珠和姐姐之间的承诺,只要姐姐还在,只要元珠还在,这个承诺就在。”李元珠从锦盒中抽出玫瑰钗,轻轻插入太子妃的发髻,“姐姐真好看,姐姐一定要戴着它,来送元珠出嫁呀。”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把元珠抱在怀里,两个人彼此依偎着,像母女,像姐妹,像两个曾经有过不解之缘的人,如今到了要解缘的时刻了。只是我还不能明白,这样大相径庭的两个人,如何能有深厚至此的感情。李元珠俏皮任性,文秀公主执着真性,一个视宫规为无物,一个敢于违规而行,这样两个与皇宫格格不入的人,如何能让太子妃寄情如此?

    辗转不眠的夜晚连续过去了三个,终于等到李元珠大婚的这一日了。我打开锦盒,取出玫瑰钗,手指触碰到它的那一瞬,我才发觉这钗是用木头做的,花瓣是菱形的木片涂了红色,用浆糊粘成花朵的模样,花蕊是红色绒线做的,簪条也是竹签子改的,没有刨光滑,摸上去很扎手,戴在头上,连头发也被勾散了。

    “娘娘,这钗好像不能戴……”我犹豫着,元淑帝姬大婚的场合,太子妃戴这样的珠钗出现,太不合适了。

    “戴!”太子妃很坚决,口气硬得我不敢再劝。

    我们坐着马车往朝阳殿去,蒲妃的马车跟在后面。车轱辘转着,太子妃的身子偶然会颠一颠,我仔细盯着那支玫瑰钗,感觉它脆弱得很,好像再颠得重些,它就会从太子妃的发髻上掉下来似的。突然,车子右边的车轱辘好像撞上了什么似的,猛地咯噔一颠,太子妃冷不防往左边一倒,脑袋撞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觉得有什么戳得我生疼,一转念便想到了那支玫瑰钗。我赶紧扶好太子妃一看,玫瑰钗已经断成两截,一截还插在太子妃的发髻上,但已微微变形,另一截勾着我的衣裳,钗头的玫瑰花已经被挤压得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紧在马车里就给太子妃跪下,“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子妃看着折断的玫瑰钗,眼神竟然有些痴傻,伸手将勾在我肩头的半截钗拿下来,然后又拔下头上的半截钗,把它们接在一起,看着,看着,然后凄然一笑,“本宫不信命,命又为何不肯放过本宫?”

    我看太子妃这样,知道这钗对她实在很重要,赶紧想补救的法子,“娘娘,还没到朝阳殿呢,奴婢再整整,应该还能戴的。”

    我要去拿玫瑰钗,却被太子妃制止住,我愕然地抬头看她,她却已露出绝望的眼神,凄凄然地笑着说,“算了,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本宫没有这个缘分。”太子妃痛惜地盯着玫瑰钗看了一会儿,突然狠狠掀起窗帘子把玫瑰钗扔了出去。我完全傻在那里,因为一支钗,太子妃如此情绪起伏,难道这钗的背后,还有什么故事吗?李元珠那日说的承诺,究竟是指什么?我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将近一年,本以为自己对她是了解的,尤其是经历了冬暖的死,经历了文秀公主的婚姻,经历了万淑宁的去留,经历了蒲妃的小产,经历了皇后的哀怨,我以为我逐渐看见了真实的太子妃,可就在刚才,我又怀疑了,我怀疑我所知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李元珠出嫁了,她蒙着盖头,从殿堂的台阶上走过,从太子妃的眼前走过,从朝阳殿的门槛处走过,从高高累叠铺着金色长毯的石阶上走过,直到踏着奴才的肩背上了前来迎娶的马车,也没有摘下盖头看一看,那支玫瑰钗,是否戴在太子妃的头上。这就是她们的承诺,做不到,也要相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