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认识,她是少有的几个曾经“走”来墓园的宫女,最后一次见她,是上个月的今天,她为另一个宫女送葬。
“还记得她吗?是太子宫的秋莲。”小玄子在我耳边说。
“只记得样子。”我说。
“前次玉竹来,上次文香来,都是她送的。只是料不到,这回把自己搭进来了。”
“真是料不到。”我轻声附和着,看着小太监们在那里挖土,她睡在边上,失去血色的脸上写满了不甘。既然来过这个地方,为什么还不学乖呢,活着走出过去,又横着被送进来的,她是第一个。“要是我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就一定不让自己重蹈覆辙。”我用带有鄙视的口吻说这句话,对于这个叫秋莲的宫女,我用活该为她下定义。
“你不是她,你也跟她们都不一样。”小玄子有心没心地说了一句。
小玄子是卢公公的义子,卢公公是后宫掌管法纪的实权派,在皇后面前很吃得开,所以这种“被处分”的大事,都由小玄子亲自替卢公公办理。照小玄子的说法,妃子以上的人,就得由卢公公亲自伺候着,不过,从我开始在墓园当差算起,我还没机会见到卢公公的庐山真面目。
“行了,行了,走吧。”小玄子挥挥手,像完成了又一份功课一样,把我丢在空旷的墓园里,消失在重重深雾之中。
之后的几天,小玄子没有再来,我也乐得清净,晨曦初现踏枯叶,艳阳时分理乱冢,黄昏扫叶望夕阳,夜半床畔轻吟唱,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皇宫就是皇宫,即便是死气沉沉的墓园,也无法摆脱权力的笼罩。
那是我在酣睡的时候,杂乱的敲门声让我感觉这次送来的人绝不寻常。我是对的,也是错的。
“快,快,预备香炉冥纸!”小玄子急得满头汗,却不敢大声说话,只用喉咙出气,两脚跳得厉害。
“怎么了,谁来了?”我也失了方寸,边问边朝外张望。
“别望别望,”小玄子赶紧挡住我的视线,“事儿跟你没关系,就是要用些东西,你赶紧在秋莲的坟头前摆个案,反正是祭拜用的东西有多少放多少,要快,摆完了就进屋去,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不准偷看,知道吗?”小玄子边说边擦汗,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于是我也紧张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呀!”小玄子见我不动地方,又急起来。
“哦,哦。”我赶紧回屋取东西,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刨起的尘土混在湿雾里,弄脏了裙摆。
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我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躲在屋里,挨着墙,不敢往外看。我本想蒙头大睡,但耳边总有些戚戚梭梭的声音打扰我,后来我发现,那是我内心作祟的声音。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但很轻,轻到被我的心跳声掩盖。我终于忍不住往外偷看,小玄子的警告适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安分守己,还包括我的耳朵。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再次惊醒。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原来我是这样睡着的。门外站着的依然是小玄子,还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
“快扶进去。”小玄子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扶着那个女人进到屋里,她身上很香,与我的屋子极不般配。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状况,小玄子就翻箱倒柜起来。
“找什么哪?”我问。
“安神茶,我带给你的那种。”小玄子继续捣腾。
“你们见鬼啦?”我看看倒在木榻上的女人。墓园闹鬼的传闻在宫里没断过,我也是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托小玄子配了安神的药茶给我。我走到靠墙角的柜子前,拉开中间的小抽屉,取出一包丢给小玄子,“她是谁呀?”
“哎呀我的小祖奶奶,别嚷嚷。”小玄子立刻紧张起来。
我条件反射地看看昏睡的女人,突然发觉自己挺可笑的,“需要吓成这样吗?这样她就能醒那也不用浪费我的茶了。”
“那也不能说话这么没轻没重的,”小玄子拉下脸,“你呀,真是没在主子面前呆过,胆都大得吓人。”
这话他说得对,我没在主子面前伺候过,整天对着死人,墓园里就我最大。
“快,煮茶去。”小玄子一改往日的模样,把茶包重丢回我身上,我想象着卢公公是不是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小玄子,我很陌生。突然我意识到,这十年我虽在墓园之内,却在皇宫之外。
“她这样也没法喝呀。”我边说边往塌边走。
“你干什么?”小玄子一把抓住我,怕我会使坏似的。
“我把她弄醒!”我不高兴地甩开他的手。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小玄子有点语无伦次,大概这是个有地位的人,我不能随便乱碰。有地位的人,夜里来墓园?我茫然了。
“那怎么办?”我也没折了,“要不,你给送回去?”
“不行。”小玄子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提议,他犹豫许久,“你真能弄醒她?”
“她到底谁啊?”我很少看到小玄子如此小心谨慎,即便在他带人来埋尸体的时候,也比现在要放松得多。
“别问谁,说你能不能?”小玄子跟我急起来。
我坐到那女人身边,刚想伸手,小玄子一把拽我起来,“不想活啦,你不能坐那儿!”
我猛地看他一眼,怪不得那么多人会死,原来不光是嫉妒心,还有被规矩害死的。我伸手掐住那女人的人中,稍微一用力。
“轻点儿!”小玄子像是自己被掐了一样,哆嗦着喊出声。
我回头看他一眼,继续用力。
“呦,醒了醒了,”小玄子激动起来,“快,你快出去!”
我抓了茶包出去,在外头烧水泡茶。我隐约能听到交谈的声音,就跟刚才一样,无非刚才他们在屋外,而此时,我被赶了出来。茶泡好了,我闻着药香,忍不住赶紧端进去。
推开门,我最先看见小玄子惊恐的神色,然后是那女人急忙掩面的尴尬。其实我看不见她的样子,面纱足够挡住她的脸,她这样子只会让我觉得,暴露的人是我。是的,我暴露了,我看见小玄子赶紧跪下,还冲我使眼色,让我也跪下。我赶紧照做了,却忘了一条腿还在门槛外,结果咣当一声摔了茶碗,连人也摔在地上。我果然不是当差的料,只能守园子,而且是死园。虽然没有伺候过主子,但看这光景,我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惊慌中想起了一句娘教我说的话:奴婢该死。
是的,我娘也是宫里的奴婢,已经死了,死在宫外。
那女人很快镇定下来,仔细看了看我,“你的腿怎么了?”
这样都被她发现了?看来真是瘸得很厉害了。长年在墓园里呆着,已经很久没人笑话自己的腿了。看来今天,还真是我暴露了。
“主子问话,还不快答!”小玄子催我。
“回禀,回禀——”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称娘娘就行了。”那女人说。
“哦,回禀娘娘,奴婢6岁的时候,从树上跌下来,摔坏了腿。”我把头几乎都要埋到两个膝盖中间去了,身体也不自然地发抖。
“我听小玄子说,你是负责看守墓园的,已经有十年了。”那女人没有对我的腿做任何评价,而是追问起我的生活来。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感激她。
“是的,奴婢8岁进宫,一直负责看守墓园。”
“你身有残疾,按道理,是进不了宫的。”那女人略作思想,“是不是你家里人,有在宫里当差的呀?”
“奴婢的娘是文静公主和文秀公主的奶娘,曾在宫里当差,文静公主出嫁时,一同出了宫。”
“可文静公主出嫁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那女人似乎对宫里的人和事很了解。
“是的,后来娘获准回乡,却在家乡身染恶疾,临终时托人带了书信给文秀公主,希望收留我在宫中,看守墓园。”
“原来是文秀公主牵线,”那女人点点头,“这么说来,你应该还有兄弟姐妹了?”
“都不在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那女人沉默片刻,“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
我心一沉,她果然还是要看我的笑话。我挣扎着起身,在她面前走了几步,一拐一拐的,我想哭。
“抬起头,让我看看。”她继续命令我。
未梳洗半点的我仓皇地抬起头,我想到自己第一次让主子面对面地瞧着,竟是这副邋遢的模样,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把我赶出宫去。
她看了我一会儿,又回头看向小玄子,“她漂亮吗?”
小玄子和我都傻住了。我看见小玄子红着脸,不知该怎么答。
“说实话。”那女人的声音硬起来。
“不,不漂亮。”小玄子赶紧也低下头,他不敢直视主子,也不敢看我。
那女人站起身,“送我回去吧。”
“是。”小玄子起身,扶住那女人。我赶紧挪开身子给他们让位子,嘴里念着恭送娘娘之类的话。那女人朝墓园的门那儿走过去,中途似乎停下来过几次,回头看看我,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念经似地叨叨着巴不得把她恭送走,直到听到墓园的门关上,才消了声。
我再也睡不着了,在榻上坐到清晨,想了很多。她掩面时的惊慌,她看我走路时那种琢磨不透的笑意,她离开时一次又一次对于我的回望,她是在望我吗?我想得有些头疼,突然惊觉自己竟然还没能真的做到心无旁骛。也许这就是旁观别人的生活,与审视自己的命运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算了,反正我无聊的生活也需要一些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来填补,在注定平淡的人生中能有一次让我心跳加速疑惑深种的经历也不错,权当为我这潭死水激起的一小片涟漪吧。反正在那之后我又回归了平静,生活的主题终究还是如同白开水般索然无味,小玄子没有再来,说明最近大家都比较安分。
大概在那个女人到访墓园后十天,突然来了一群人,要把我带走。我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宫女哭着喊着被拖进来。我本能地想到一个词:活受罪。
“别号丧了,”一个公公瞥着眼说,“娘娘饶你不死已经是恩典了,让你呆在这儿是要保你的命,你不磕头谢恩,还在这儿大哭大闹,难道你想死吗?”
“要我呆在这儿我宁可死了,这里不是人呆的呀,公公,公公你跟娘娘求求情,放我出宫去吧,冻死饿死都是我的命,就是别让我呆在这儿呀,公公——”那小宫女爬到公公面前,扯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哎哟,快把她拉开,”公公拿手帕甩开眼前的扬起的尘土,“出宫,你想得倒真好,杂家都出不去,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当初哭着喊着要留在宫里,挤破脑袋往里钻,你以为宫里的饭是好吃的?”
我听着公公在那儿喋喋不休,想我终于还是对的,这是个宫女们死都不愿呆的地方,谁都有可能进来,而只有我有可能“出去”。
“还愣着干什么?跟杂家走吧。”那公公冲我喊了一声,然后打量了我一番,皱了皱眉头。
“去哪儿啊?”我讨厌那种嘲笑我的表情,连敬语也没用。
公公倒没有生气,只说了三个字,“太子宫。”
我浑身一抖,“还有事儿没料理呢,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身后露出草色的坟头,居然有一种留恋的感觉,脚步却不知不觉挪动着往前。
“不回来了。”公公说。
我猛地刹住脚,原来刚才那个宫女不只是来受罚的,而是来顶替我的。我是要去太子宫当差吗?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估计是去领罪的。可罪从何来,太子宫与我又有何瓜葛?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来祭拜的女人。
我是被架着到太子宫的,公公嫌我走得太慢,其实是怕主子等急了。一路上,他念叨着“快点快点”,两个架着我的小太监额头上全是汗。
“两位公公辛苦了。”我被放下后,说了这第一句话。
“来人,传张御医。”那个领头的公公被人伺候着擦脸洗手,然后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坐下。我不会看木头,但我闻到了梨花香。“叫什么名儿啊?”
“啊?”我突然被问了句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居然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慌什么,问你叫什么名字。”公公慢条斯理地说。
“回公公,奴婢叫林西樵。”
“恩?”公公突然瞪圆了眼,“这名字是谁起的?”
“回公公,是奴婢的娘。”
“看来你娘是一心想让你躲开是非啊,”公公眯起眼,“知道你以前守的那是什么地方吗?”
“回公公,是木园。”对着公公不能说墓园,虽然听起来都一样。
“木园是你娘离宫之后改的叫法,”公公似乎已对我的身世了如指掌了,“以前那个地方,叫西樵园。”
我倒抽一口冷气。
“听说你的腿是从树上跌下来摔坏的。”公公转移话题。
“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腿感兴趣。
“是真的坏了吗?”他有些阴阳怪气儿的,真的这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心一哆嗦,怎么,难道是假的你们就再想办法把它整坏了不成?
“曹公公,张御医请来了。”未等我回答,一个小公公就带着个人走进来。我转头去看,是个中年男子,胡须微长,肩上背的药箱让我感到心头一沉。
“曹公公。”那个姓张的御医对着公公含笑相迎,十分客气,果然历史上宦官专权不是空穴来风。
“张御医,这位宫婢自幼跌伤了右腿,若无法治愈,则宫中留她无用,杂家对医道虽略知一二,但身有残疾者,杂家也是爱莫能助,故请张御医前来,替她诊治。”曹公公一席话说得我冷汗直下。难道是要撵我出宫?
张御医回头看看我,“这位宫婢可否起身走几步?”
我站起身,略走了几步,还是瘸得很难看。
张御医走近曹公公身边,耳语了几句,曹公公双目一转,起身走出宫房。屋内就剩下我跟张御医,我茫然地望着他,看着他的手伸向腰间的药箱,不禁害怕起来。他要做什么?扎针,烧艾,敷药?我盯着他看,我害怕。
张御医只是把药箱放在一边,然后碰我的膝盖,沿着我骨头的轮廓,往下用力。他不看我,他只看我的膝盖。“你很害怕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是。”我居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怕什么?”
“治不好了,被撵出宫。”
“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宫里呢?”
“因为我不知道宫外的生活该怎么过。”我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望向紧闭的门,门外的影子很明显是偷听的影子。
张御医不再问什么了,他的呼吸声有些微妙的变化,我感觉他在思考着什么,可能跟我的腿有关。过了好一会儿,他告诉我可以站起来了。我扯着裙子站起身,我感觉右边的腿还是拧着,我试着走了一小步,还是老样子。我的心凉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的阳光射进来,照得我睁不开眼,脸很烫,但心却丝毫体味不到暖意。
“怎么样啊?”曹公公还是捏着嗓子说话。其实他也残疾,为什么他就这么肆无忌惮。
“本官,无能为力。”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整张脸跟白纸一样,我想起了娘去世时守在一边的大夫,也是面无表情,也许看多了生死,便不再为任何生老病死动容了。
张御医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想接下来曹公公该让我回墓园收拾细软,然后滚出宫去了吧。我也听说过不少宫女被驱逐出宫的,犯了这样那样的错,却又不至于被处死,那就流放出宫,自谋生路,我该算得上是最无辜的一个吧。“我不要出宫!”我真想这样喊出来,但我多年与死人为伴培养而来的沉静,让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从今天起,你就到太子宫伺候吧。”曹公公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般让我惊慌失措。是的,惊慌失措,而不是欣喜若狂。我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玉竹、文香、秋莲,她们都在太子宫当差,最后都进了墓园。我发现我在阳光下瑟瑟发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