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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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冯二听见陈抟二字,并不在意,两腿大叉开,摊开身子,隆起的肚子夸张地袒露出来,手拿蒲扇,狠劲摇了几下,嘴里骂道:“狗日的老天,当真要热死人。”

    陈抟就觉一股带着汗臭气的浊风迎面而来,皱了皱眉,却不敢造次,躬身说道:“冯先生不拘小节,真乃性情中人。”

    道家讲究清净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逍遥自在。陈抟此时已是名扬天下,闲云野鹤,来去自然,世上之人一听陈抟大名,莫不翘首敬仰,多少达官贵人千里慕名苦苦相请,他都不为所动。陈抟为避免麻烦,一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姓名。如今,这冯二听到自己的名字,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更无拘束,陈抟对冯二的敬意又添了几分。当下又是深鞠一躬。

    那冯二反而不耐烦起来,伸出汗涔涔的大手,一把拉住陈抟,粗声说道:“你这牛鼻子,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累不累。”

    陈抟的胳膊被那冯二攥得生痛,只得坐了下来,欠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冯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处世泰然自若,不知先生秉承何学,可否指点一二。”

    道家讲求养身之道,这养身之道却因门派而大不相同。有炼丹术、长啸术、相术、睡功、打坐、饮风等等,不一而足,这陈抟云游天下,遍访名士高人,欲集道术之大成。所以,一见这冯二谈吐不俗,当即虚心请教。

    冯二狠命摇着蒲扇,叫道:“你这牛鼻子,老子平日里守着几亩薄田,栽些蔬菜稻米,送到上清宫,赚点铜钱,要说处世泰然,那也是没奈何,人就是个苦命,不泰然又有什么办法。”

    陈抟叹道:“人生随遇而安,先生至理名言啊!”却见那冯二的杯中早已空空如也,连茶叶沫也被那冯二嚼进了嘴里,慌忙招呼茶博士:“茶博士,快给冯先生续茶。”

    那茶博士走了过来,极不情愿,却碍着陈抟的面子,给冯二又沏了一杯。

    冯二端起茶杯,又是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干净净。陈抟转头又要招呼茶博士,那茶博士却不愿意了,拉下面皮,说道:“这位道爷,九玄道长吩咐,好茶是有,可也没多少,这位冯爷喝的也忒快了,当真是不要钱的茶好喝,照这样喝下去,只怕上清宫满宫的茶叶,也经不起。”

    冯二一听这话,就要发作。陈抟急忙拉住了他,把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好言劝道:“冯先生,贫道这茶先生先喝着。这年月,好茶来之不易,这黄芽运到洛阳,一路上兵荒马乱关卡重重,好不容易到了洛阳就进了皇宫,这上清宫必定无多少存货。”

    当时,江南杨行密、钱镠、楚之马殷、荆南高季昌纷纷立国,这些地方倒是盛产茶叶,可由于战乱不止,道路不通,茶叶在北方成了稀罕货,价值不菲,陈抟此言,倒也是实情。

    冯二斜了茶博士一眼,骂道:“要不是这道爷,老子掀了你的茶肆。”冯二接过陈抟的茶,对陈抟的称呼升级了。

    茶博士悻悻退了回去,陈抟这才说道:“听先生之言,对这茶道颇有研究,茶道者,乃清心寡欲之道,与我道家无为之道,乃是殊途同归,陆羽先生研究颇深,曾言煮茶之道,说煮茶之时,‘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贫道对陆先生此言甚是不解,何以三沸之水就已老?对养身之道有何妨害?贫道参之不详,望冯先生不吝赐教。”

    “陆羽?却是哪个鸟人?”冯二抬头问道。

    陈抟相顾愕然。

    那陆羽是唐朝天宝年间人物,深谙茶道,对茶品如醉如狂,经常穿着草鞋短衣,独自行于山野之间,遍访农家,采茶饮泉,评茶品水,流连忘返,天黑实在呆不下去了,才大哭而归,被世人称为“楚狂接舆”。陆羽集一生所得,写成《茶经》一书,流传世间,成为世人品茶的宝典。陆羽也被人奉为茶圣,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平民,凡是饮茶者,说起茶圣陆羽,莫不肃然起敬。这冯二对茶道极为精通,却不知陆羽为何人,陈抟如何不惊?只得欠身说道:“冯先生玩笑了。”

    却不知那冯二竟冒出一句更为雷人的话:“茶博士,这位道爷要寻一个叫陆羽的,这北邙十里八乡,可有这么个人?”

    此言一出,陈抟差点从竹椅上栽下来,半晌作声不得。

    倒是那茶博士听出了点门道,在一旁哂笑道:“道爷,你被他唬住了。这冯二就是北邙上下大北庄的一个庄客,平日里种些瓜果送到上清宫,九玄道长见他为人实诚,每次见他来,总要留他喝点茶。却不是什么高人。”

    “牛鼻子,老子也没说我是高人矮人。”那冯二叫道。

    陈抟这才回惑过来,眼见那冯二分明就是个粗鄙村夫,不知道陆羽,当然也不知道他陈抟的大名,自然言谈大刺刺的,算不得“处世泰然”。却又心有不甘,问道:“冯先生如何对茶道见解如此精辟?莫非是九玄道长所传?”陈抟心说,若那冯二跟着九玄道长学了些道法自然之理,倒也当得起这几杯龙井。

    冯二啪地一巴掌拍在光溜溜的肚皮上,拍死一个蚊子,血骨伶仃的,说道:“不要提那九玄,说起来恼人得很。老子大热天爬坡上坎送些瓜果到那上清宫,人都要热出个鸟来,那牛鼻子老道就给点土茶,还是宫里自家种的,那南方来的上等茶品,老子连味都闻不到。上等茶叶生于乱石之中,中等茶叶生在草笠之中,下等茶叶生在黄土之中,这洛阳方圆百里,都是他妈的黄土,哪里生得出好茶。”

    陈抟糊涂了,这冯二几句话,话虽粗鄙,却又说到了品茶的真谛上,当下敛容问道:“冯先生,这品茶之事,先生从何处所得?莫非先生精于种茶之道?”

    冯二撇了撇嘴,说道:“那九玄不怎么样,我那邻居比他大方多了,每次相遇,总要给小人沏些好茶。”那冯二一说起邻居,“老子”两字没了,变成了“小人”,一脸的恭敬:“小人本来吃相不好,也品不出个香甜来,我那邻居却是行家,每次喝茶,总能说出个掌故来。小人家里穷,家中老婆儿子三口人,常为了一日三餐烦恼,我那邻居说,品茶需要不急不燥,一切自然顺畅,刚开始却是清苦,慢慢地,清苦之中有了香甜。过日子也是这样,日子过得穷,只要心里不去烦恼,那穷也穷得有滋有味。我那邻居常常给我送些好茶来,教我若是心头不顺,便品上一品,烦恼自然就没了。时间久了,小人也悟出点名堂。方才和道爷说的话,好多都是我那邻居的话。”

    陈抟心中大喜,虽然自己刚才错把冯二当作高人,可冯二的邻居必是得道隐士无疑。当下说道:“冯先生,可否给贫道引见引见你这位邻居?”

    冯二面有难色,说道:“陈道爷是个善人,按理说应当从命,只是我这位邻居,不耐烦别人打扰,轻易不见客的。”

    陈抟心中再无疑义,这冯二的邻居不见俗客,分明是个大隐。急忙说道:“冯先生,贫道是云游之人,一个人闲云野鹤,却也不是个俗客。贫道也不为难冯先生,只请冯先生带贫道到你那邻居家门口,贫道自去敲门,你看如何?”

    冯二沉吟片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道爷见到我那邻居,且不可说是我冯二引你来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陈抟应承道。

    两人谢过那茶博士,起身向大北庄走去。

    两人沿着山路走出四五里路,但见前面绿森森一片,全是一人合抱的*嶙峋的柳树,柳叶低垂,层层密密。柳林前几亩田地,种的是西瓜,瓜藤绿油油的,铺满了田地。冯二在前,沿着小路走到柳荫里,柳荫深处,隐隐可见三两间草屋。

    两人到了草屋前,屋里走出一个村妇,手里拿着针线鞋底,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男孩长相清瘦白净,光着膀子,胸前挂着红色的肚兜,手里握着一只大炮仗。见到冯二,叫道:“爹,这道长是你的朋友吗?”

    冯二黑着脸,骂道:“整日里不知道干点正事,又鼓捣什么炮仗,那东西能当饭吃!”

    那村妇却是不满,嚷道:“你叫孩子干什么正事!人家刘先生都说那是个好事,你一个村汉,难道比刘先生懂的还多?”

    冯二一听老婆说到刘先生,便不再说什么,对陈抟说道:“这是拙荆王氏和小儿冯继升,见不得世面。”

    陈抟对那村妇和孩子拱了拱手。村妇道了个万福,站在一旁,冯继升说道:“道爷,有何贵干?”言词却是有礼,一点也不怕生,反倒像是一家之主。

    “陈道爷要去见先生。先生在家吗?”冯二说道。

    “我刚从他家回来,他正在菜地里浇水。陈道爷走好。”冯继升说完,和那王氏向不远出的水塘边走去。

    冯二笑道:“不瞒陈道爷,我那邻居说小儿相貌不凡,以后能光宗耀祖。蒙他看得起,收小儿做个徒弟,说是专门学做炮仗,我也搞不打明白,那做炮仗的,就是逢年过节放个声响,就算皇帝老子喜欢,也是个手艺匠,能有个什么出息?”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