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并没有摘下鞍桥上的银枪，他没有感受到杀气，尽管，他被那虎头紫金枪的光芒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那虎头紫金枪上透着的，是一种忘情于山水闲暇之气。持枪之人，面色白净，五捋长髯，紫金色的枪头，悠闲地向着地面。
但是，已经有五名银枪都士兵拍马杀向了那人。
李存勖这才意识到，他的士兵是对的，因为，他从那人的盔甲上，看见了梁军的标记。
李存勖随即看见了血，从虎头紫金枪的枪尖上喷涌而出。李存勖甚至没有看见枪身的舞动，那枪身快如闪电，金光四射，一眨眼的功夫，那人的银盔银甲就罩在金光之中，李存勖看见了一个舞动的太阳。太阳的四周，是五具死尸和五匹鞍桥上空空的白马。
五名银枪都士兵横尸当场，但是，李存勖竟然没有感受到杀气。
他的盔甲没有丝毫反应，他的内心还是那样平和！
那是一个没有杀气的敌人！一个沉迷于山水的隐者！那隐逸之气，竟然感染了李存勖，尽管，李存勖明明看见了死亡！
又有十名银枪都士兵策马冲杀而去，这一次，他们显然不敢轻敌，十匹白马，组成一个圆形战阵，每个士兵们的手中，多了一把尖刀。右枪左刀，这是银枪都最为凶狠的战法，显然，士兵们已经意识到，他们遭遇了前所未见的强敌。
还是一眨眼的功夫，十名士兵中枪落马，与上次不同的是，八名士兵当场死亡，两名身负重伤，倒地残喘。这两名残喘的士兵，竟然举起尖刀，刺向自己的胸膛！他们可以战败，但不允许自己成为银枪都的累赘。
两次冲锋，两次覆没。银枪都的战阵中，并没有惊呼。所有的士兵脸色凝重，一声不吭。
又有十名士兵挺枪策马，李存勖大喝一声：“停！”
银枪都迅速在李存勖的身边形成战阵，没有人因为同伴的战死而有丝毫的怯意。
李存勖已经发现，那人背后的丛林中，人头攒动，刀枪林立，而他的身前身后的来路上，也已经被大批梁军围追堵截。
银枪都被梁军包围了。
这是一支没有杀气的梁军，一支李存勖从来没有交手过的军队，一支陌生而怪异的军队。他们的目标显然是他李存勖，但却没有杀气。
“来将何人？”李存勖问道。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慌乱，他仍然没有摘下鞍桥上的银枪。
“末将刘鄩。”对方横枪拱手而答，语气平和，似乎刚才的血光四溅与他毫无关系：“尊驾可是晋王？”
“正是本王。”李存勖沉声答道，这才摘下了鞍桥上的银枪，横枪在手。刘鄩的名字他听说过，却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梁军中名将如云，而这个刘鄩从来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既然是晋王，末将不得不无礼了。”刘鄩缓缓说道。
“刘将军不必客气。”李存勖说道：“只是本王一事不明，倒要请教。”
“晋王请说。”
“刘将军伏兵于此，在下估量，少说也有两千人，如何却能做到杀气全无，这密林之中，鸟雀不惊，风云不起，倒有一股恬适。”
“心无所念，身无所牵。”
“刘将军不想杀人？”李存勖茫然不解。
“无所谓想，也无所谓不想！”刘鄩朗声说道：“正如这滔滔河水，奔流入海，也无所谓想与不想。”
李存勖大笑：“刘将军，本王明白了，为什么李嗣源拿你没办法。”
两个人一问一答，却不像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仿佛是两个坐而论道的隐逸之人。
“刘将军请了。”李存勖含笑说道。
“晋王请了。”刘鄩说着，一挥枪，身后的梁兵呐喊着，杀向银枪都。
银枪都的骑士早已严阵以待。五骑为一列，前后间隔十步，左右间隔两步，三十骑为一队，队间间隔二十五步，三百骑列成十队，五队在外，四队在内，内外九队前后错落，剩下的一队与李存勖居于正中，背靠黄河，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防守阵形，白晃晃的银枪成扇形展开，枪尖直指呐喊冲锋的梁军。骑士们个个精神抖擞，目光坚定，丝毫没有因为刚刚死在刘鄩枪下的同伴而沮丧。
梁军的骑兵从三个方向杀出了密林，这些骑兵挥舞大刀，身着铁色重甲，十骑为一排，层层叠叠奔涌而出。李存勖冷眼望去，原本碧绿的丛林，被染成了铁青色的，刘鄩的身后，密林的边缘，树立一面红色大旗，上书一个篆字“刘”。大旗下的刘鄩，沉枪立马，面无表情。
梁军的前锋迅速与银枪都接战。李存勖发现，这些梁军与以往遭遇的梁军大不相同。在李存勖的记忆里中，那些梁军在晋军面前总是外强中干，喊杀震天，可人人的脸上，总是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怯意，有些士兵甚至连兵器都拿不稳。而这支梁军，却是从容镇定，马蹄飞奔却队形整齐，长刀在前，短刀在后，错落有致，毫不慌乱。
李存勖知道今天遇上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敌。这样的对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这不仅没有让他惊慌，反而让他无比兴奋。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帅，他希望看见这样的对手。李存勖气血上涌，手里的银枪微微颤抖，这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嗜血的渴望！
他听见了刀枪相交的声音，一声，随即便如一道狂流，席卷那原本寂静的河曲之地。最外层银枪都的衣甲立即变成了血红色，在战阵之外，倒下了一片铁青色的尸体，鞍桥空空的战马四散跑回了丛林。
梁军的第一波进攻三百骑，全部战死。
银枪都阵亡二十三人。
李存勖抬起头，与红色大旗下的刘鄩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中流露出平和的目光。
李存勖明白，银枪都的初战告捷，与胜利二字毫无关系。他们已经陷入了刘鄩的设下的重重包围之中，他的手里只有三百银枪都，而刘鄩的手里，是不下二千训练有素的兵将。如果单打独斗，那些梁兵没有一个是银枪都的对手，但是，梁军显然不会跟他单打独斗。这样的处境，李存勖清楚，刘鄩也很清楚。李存勖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战果而得意，刘鄩也不会看重这三百人的挫折，他们两个人，看得都很远。这使得他们对眼前的血腥视而不见。
战鼓声起，梁军的第二波进攻开始了，从第二波开始，梁军的进攻就没有了间隙，一波接着一波，铁青色的波浪向着银白色的堡垒扑打而去。银枪都的战阵前，倒下了成堆的尸体，这尸体里面，开始有了银白色的身影。
李存勖的周围，是十五层白马银枪组成的墙壁，而这堵白墙，开始变薄了。最外层的银枪都骑士已全部战死，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
铁青色的梁军源源不断汇聚过来，而银枪都的骑士，没有一人后退，他们都战死在自己应该站着的位置上。
最外围的五队骑士已经全部战死了。也就是说，曾经驰骋千里战无不胜的三百银枪都，在这个初秋的正午，与刘鄩接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阵亡了一半。
他们的身前，倒下了八百多名梁军将士。
这不能简单从数量上判别胜负。李存勖的银枪都，那是天下精锐，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遭受如此的重创，即便对手是千军万马。李存勖开始感觉心中隐隐作痛，他很难再找到这样精锐的士卒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居中的四队银枪都开始接战了。李存勖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一百名骑士，在最后的三十名银枪都骑士当中的李存勖，头脑依旧清醒。他看见了东北方的河道中，有一片泛着白光的泥土。浑黄的河水并没有淹没那片泥土，他看见了泥土之上，零散的野花。
那是一片沼泽，白光是阳光在浅水中的反射。一片沼泽，应该是一片死地，尤其是对于骑兵。
东北方向梁兵的攻击并不踊跃。李存勖心中暗暗冷笑，那是刘鄩的诱敌之计，刘鄩在*迫他冲向那一片陷进去就出不来的沼泽。
但是，李存勖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那一片沼泽，没有援兵，他的银枪都原地抗拒的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骑兵利在驰战，原地据守，那是步兵的强项。可是，驰向沼泽地的骑兵，将是万劫不复。
李存勖大喝一声：“银枪都！”
“在。”剩下九十多名骑士同声呼应，依然声如巨雷，直上九霄。
“跟我来！”李存勖挺枪拍马，一马当先，向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正在进攻的梁军立即向两边溃退，闪出一条路来。
李存勖的白马风驰电掣，冲向那波光闪闪的沼泽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