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很重,这样的浓雾,在早春的晋东北一代,并不多见。潞州毗邻太行山脉,却是黄土高原的一块台地,常年气候干燥,境内的漳河也是一条季节河,早春时节,滴水不存。太行山积蓄的浓雾,被狂野的北风吹散,到了潞州城,早就变得薄如蝉羽。可是,今夜潞州,却被雾气裹成一团混沌。
雾水凝在城墙的青砖阶梯和步道上,水渍渍的,让蔡云很不适应,脚下一滑一拐的,却又不敢发出声响,只好手攀城垣,小心移动迈步。不过,蔡云心里却暗暗感激这百年不见的浓雾,这让他能够躲过旁人耳目,悄悄爬上东北脚的城楼。
城楼上的灯笼被浓雾裹挟着,发出红光。那红光穿透力很强,但人的目光穿透力却很弱,无法越过那浓雾构成的帷帐。所以,蔡云的眼前明明是亮堂堂的,可却什么也看不见。这个时候,五官之中,只有耳朵还在发挥功能。
蔡云强压急促的呼吸,仔细听着那浓雾的背后可能出现的任何声响,四周静悄悄的。
蔡云对城头的队伍调动非常熟悉。城里活着的士兵只剩下两千多人,还都因为饥饿而羸弱不堪。潞州城墙环城有四五十里长,两千弱卒,无论如何,不可能排满如此长的城垣。敌楼与敌楼之间,常常是长达数十丈的防守空隙。也亏了李嗣昭调度有方,巡哨、岗哨、暗哨相互策应,女墙边安设响铃、铁网,铁网上挂满铁刺,若有人偷城,触动响铃,附近的敌楼上的部队就会蜂拥而至,而偷城者自己也被罩在铁网里,动弹不得。城外的梁军不明底细,半夜摸上城来,从来就是有来无回。
蔡云却对城头上的机关岗哨了然于胸。巡城队刚刚走过,而下一队巡城还要有半株香的时间。蔡云松了口气,小心避开铁网和响铃,朝着城东北摸了过去。
城东北角上,一处残缺的女墙边,堆着一个柴草垛,那是蔡云用了两个晚上偷偷堆好的。蔡云走到草垛前,向身后望去。
身后的浓雾里,显出一个瘦瘦的影子,跟着蔡云来到草垛边,压低声音,说道:“就在这里?”是杜重威的声音。
蔡云点点头。
杜重威向女墙边走去,蔡云急忙拦在他的身前。
“怎么,你小子耍什么花样?”杜重威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杜将军,小心响铃。”蔡云说道。
“少吓唬老子!”杜重威低声喝斥,脚步却停了下来,悻悻地垫了垫脚跟,伸着脖子向城下望去。城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腾腾的雾气从城下涌了上来。
“杜将军,按您的吩咐,草垛准备好了。”蔡云小声说道:“求杜将军禀告刘知俊大帅,放了家父。”
杜重威奸笑一声,说道:“放心吧,我早已把你的功劳禀告了刘大帅,只等城破,自然让你们父子团聚。”
杜重威一副轻松得意的模样,心里却暗暗发急。他在潞州城里寸步难行,更不要说出城与刘知俊联络了,说这话,只是欺负蔡云年少不晓事。
杜重威本来根本就没打算真的做细作,他原想只要混进城里,躲过了刘知俊的暗箭,抽个空子再遛出去。可等他熬到夜晚想出城的时候,却发现进城的缺口早就被防得连个蚊子都飞不过去。杜重威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能够混进城来,纯属侥幸,要想再出去,难于上青天。那李嗣昭不是好惹的,在城里多呆一天,掉脑袋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倍。没奈何,思来想去,要想出城活命,唯一的机会,就是刘知俊攻破潞州城。想明白了这点,杜重威实心实意地做起了细作,按照刘知俊吩咐,逼着蔡云准备柴草,一旦刘知俊攻城,就在城头纵火,扰乱晋军军心。
蔡云长到十六岁,这还是第一次离开父亲独自过活,对人世间的狡诈险恶全然无知,又担心父亲的安危,对杜重威的话全不怀疑,还以为这柴垛真的能救父亲一命,见杜重威这么说,放下心来。
杜重威看了看草垛,说道:“不过,刘大帅说了,一定要等到攻城之时,这草垛燃起来,才算功德圆满。”
“那刘大帅什么时候攻城?”蔡云问道。
“刘大帅说了,攻城之时,城下举火为号,城上马上点火!”杜重威说着,脸色一沉:“你小子不要耍花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守着柴垛,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老爹立马首身两段。”
蔡云心头一惊,退了两步,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杜重威却没有注意到蔡云的脸色,浓雾之中,隐隐传来马蹄声。杜重威急忙向城下望去。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先是一匹马,然后是两匹马,最后,变成了成群战马飞驰的隆隆声。突然,城下的浓雾中,泛起一片红光。
红光如潮水一般,从远处的夹寨中滚涌而来。鼓角阵阵,那隆隆的马蹄声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行军步伐,人、马、车、战鼓、牛角号,此起彼伏,就像夏天的太行山突如其来的洪水,向着潞州城墙扬起惊涛骇浪。夹寨的上空,腾起一团火焰。
“刘大帅攻城了!”杜重威一声怪叫。
蔡云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点火,你他妈的快点火!”杜重威冲着蔡云吼叫着。不远处的敌楼上,传来晋兵的口令声、奔跑声,一会儿,那些晋兵就会整齐地出现在每一个锯齿状的女墙边,包括他们站立的柴垛边。
“我没有硝石。”蔡云小声说道,城下的火光,已经映在蔡云的脸上,那是一张雪白秀丽的面孔,被红红的火光映照得如盛开的桃花。但是,那却是一朵被风雨抽打后,将要凋零的花朵,上面满是泪水和无奈。
“他妈的!”杜重威骂道,慌忙从怀里摸出一包硫磺,撒在柴垛上,又掏出两块硝石,俯身凑到柴垛边,啪啪地打了起来。
火星一闪,硫磺呲的一声,腾起蓝色的火苗。火苗下,杜重威的脸被映成绿色,狞笑着,如同地域里的小鬼。
柴垛被点燃了,火焰冲天。杜重威扔掉手里的硝石,起身就要跑,突然肩头一阵剧痛,杜重威惨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蔡云双手握刀,刀刃上滴着杜重威的血。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带着因为绝望而呈现的坚毅。
杜重威半跪在地上,一手抽出了宝剑,叫道:“老子早就知道你这混蛋……。”话还没说完,蔡云的刀再次砍了下来,咔嚓一声,杜重威猥琐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剑当啷一声滚在了一边。
蔡云冲到火堆旁,挥舞腰刀,没命地扑打着火堆,柴垛被挑开了,柴草散落一地,火势渐渐弱了下来。
带着火苗的柴草散落一地,蔡云顾不得烟火缭绕,脚踩刀扑,拼命地扑灭残余的火苗。不知不觉头上的毡帽掉了,一头浓密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那是一头少女的长发,即使是在这地狱一般的潞州城中,在饥饿和惊慌中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依旧如风中之云,飘逸秀美。
蔡云不是男儿!而是一个花季少女,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儿。
香奁没了、铜镜没了、罗帕和银钗没了、父亲没了、家没了,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是蔡云一个女儿身唯一剩下的瑰宝。
可是,火苗落在了黑发上,转眼之间,那一头黑发,也要灰飞烟灭。
这个世道容不下任何美好的东西!杀戮、燃烧、破碎、残缺是那个世道的主旋律。
蔡云在扑火,她不知道,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扑灭那漫天的大火,就算是那些雄踞一方的群雄,也没有一个人能扑得灭那从地狱里爆发的火焰。那是铺天盖地的逆火,从黑暗的地狱燃烧开来,横扫人间,一直烧向高高在上的天堂。朱全忠、秦宗权、李茂贞、李克用、杨行密、钱镠、马殷、王建、高季昌、王审知,那些藩镇割据者和流动的草寇,他们身不由己成了这逆火的一只火苗,焚烧别人,也被这逆火所吞没,天下苍生,无处可逃。他们要么燃烧成火,要么被逆火烧成飞灰,他们别无选择。
蔡云正是蔡令奇的独生女儿。蔡令奇为保住女儿的命,让蔡云女扮男装,应召入伍,这样,蔡云还有留在城里活命的机会。平日里,蔡云虽然足不出户,可毕竟跟着蔡令奇学了拳脚功夫,身体虽然瘦弱,总算还能在里嗣昭的军队中混上口饭吃。蔡云本来长得秀气,脸上抹上碳灰,穿着宽大的号衣,周围的人只觉得她身子骨瘦小,倒也并不生疑。
蔡云一心灭火。她以为,只要这柴垛燃烧起来,城外的梁军看见了,就不会杀她的父亲。而她再把火扑灭,就不会扰乱守城的军心,对得起大帅李嗣昭。
可是,就在火苗快要熄灭的时候,蔡云的后背一凉,一支冷剑插进了她的后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