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这冷脆的一鞭正抽到卓南雁的颈上,霎时抽出一道血淋淋的红膦子。完颜婷看着那道红灿灿的鞭痕,心下倒替他疼得慌,但口中却不肯服软,冷哼一声,道:“谁叫你这浑小子不躲!”
颈上火辣辣的生痛,卓南雁心下暗道:“完颜亨这奸贼的女儿,好不刁蛮!”猛然间倔强脾气发作,脸上又浮起那抹坏坏的笑意,道,“你让我同去,我才放手!”完颜婷自幼娇生惯养,对仆人从来全是颐指气使,更因她的倾城绝艳,便是贵胄王孙,见了她也都竭力迎奉,不敢稍违。但今日忽然看到卓南雁这执拗的眼神,芳心倒是一颤:“瞧这浑小子的样子,只怕我便是抽他一百鞭子,他也不会动上分毫。天下怎地竟有这样的怪人!”
黎获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忙赔笑道:“郡主,南兄也是好意!便让他远远相随,也好看护郡主周全。”完颜婷瞅着卓南雁颈前那道鲜红的血痕,芳心霎时软了下来,咬着樱唇道:“好吧,便由了你!”卓南雁嗤嗤一笑,才放开了手。
青骢马长嘶一声,纵蹄奔出,完颜婷觉着自己终究占了上风,扭头向卓南雁笑道:“远远跟着,不得近前!让我瞧见了,便是这么一顿鞭子!”银铃似的笑声中,青骢马已流星般驰出了轩敞的王府巨门。卓南雁嘿的一笑,飞身纵上火云骢。身后黎获急叫道:“南兄,你先随着去,我去禀报叶先生,多派人手,自后看护!”卓南雁也懒得应声,催马驰出。
完颜婷早已奔出半箭之遥了,卓南雁扬鞭急追。却见青骢马卷起一溜烟尘,在长街尽头拐了个弯子,直向城北奔去。街两旁不少商贩行人,蓦然瞧见这娇艳无比的紫衣少女纵马驰骋,全瞧得呆了。完颜婷骑术精湛,青骢马起落如飞,却没撞上一个行人。卓南雁拼力驱驰,好歹没给她拉开。
片刻之间,二人一前一后地奔出了城门。道上行人稀少,火云骢的惊人脚力开始看出厉害,越奔越疾,慢慢地便赶了上来。完颜婷回头张望,见他渐渐逼近,不由娇笑盈盈,玉手轻扬,频频催鞭。再奔片刻,却见四周林木森森,湖泽清幽,却是已到了京城西北郊的西湖。这西湖古来又称太湖(按:此地即今日北京之莲花池),原为燕都西郊的一处湖泊,完颜亮迁都于燕京之后,中都饮用水源,皆取于此。这地方清悄冷寂,少有人来,日影西斜下只见秋树明湖一片苍翠。
卓南雁望着前面完颜婷扬鞭纵马的绰约风姿,心内忽然闪过一念:“她父亲完颜亨害死了我父亲,更害了风雷堡众位叔伯的性命!这旷野无人,我正要让完颜亨尝尝骨肉离散之痛!”猛然提气急磕马腹,火云骢长声怒嘶,四蹄纵开,有若一团燃烧的红云,呼呼几跃,便奔到了完颜婷马后。
“好啦,我投降了,”完颜婷蓦地轻收缰绳,嫣然笑道,“算你赢啦!”卓南雁已疾奔而到,本来潜运内力,正待挥掌击出,但忽然瞧见这姣花美玉般的一张笑脸,心中不由一震。纵马驱驰多时,完颜婷的脸上漾起一层动人的霞色,衬着近午的秋光,这张明媚如花的俏脸却又有透出一种天真无邪的纯净来。卓南雁脸上的冷笑猛然僵住,暗道:“她虽是仇人之女,但对我却全无戒心,只需我五指一送,她便会挂着笑容死去。但如此一来,我卓南雁与那阴险无耻的小人又有何异?”
完颜婷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五指怒张,微微颤抖,不由睁着一双美目,笑道:“你怎地了,这般痴痴呆呆的?”挥起白玉鞭杆,轻轻向他肩头拍去。哪知卓南雁此时全身劲气贯注,蓄势待发,白玉鞭杆才轻轻戳到他肩头,九宫炼气局的劲气登时迸发出来。完颜婷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马鞭脱手而出,高高飞了起来。她哎哟一声未及叫出,卓南雁已飞身跃到,猛然挥臂揽住她的纤腰,带着她高高纵起。
“浑小子,你又要做什么!”完颜婷给他抱住,只觉身子发软,又惊又羞之间,却听嗤嗤声响,一排羽箭自后激射而到。卓南雁身在半空,大袖疾挥,劲风到处,震得羽箭乱飞。青骢马哀鸣声中,颓然倒地,颈腹之间,连中数箭。卓南雁却揽着完颜婷飘然疾旋,凌空几个翻转,远远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那玉鞭这时才落在地上。
只听泼刺刺一阵马蹄声响,两匹快马泼风般疾驰而过,马上两个蒙面豪客手挽劲弩,沉声冷笑,瞬息间便去得远了。原来适才卓南雁失手震飞完颜婷手中玉鞭,心神霎时警觉,迅即觉出了身后逼来的浓烈杀气,危急之间不及细想,扑上去便抱着她远远纵开。
“又是那群恶贼!”卓南雁眼见那两个豪客衣着打扮与那日袭击完颜婷的人一般,不由怒叱一声,便要提气追赶,身子才动,忽觉臂间揽着的完颜婷腰肢发软,弱不禁风般偎向自己怀中。
“不要去。你追过去,这里可就剩下我一个人啦!”往日飒爽跋扈的完颜婷这时的声音却柔柔的,她望了眼那匹倒地毙命的青骢马,幽幽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卓南雁的单臂还环在她腰间,只觉那身紫衣罗衫温软细滑,触手欲融,又听她细语娇软,不禁心神荡漾,怔怔地竟说不出话来。完颜婷见他不语,回过头斜睨着他,低笑道:“你生来便总是这么一副不言不语的傻样子么?”卓南雁心神稍定,忙放开手臂,干笑两声:“咱们还是速速回府吧。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姑娘。”
“偏不!”完颜婷倒翘起樱唇,冷冷道,“你让我回去,我偏偏不回!”卓南雁瞧着她执拗却又美艳的侧脸,忍不住笑道:“女孩儿家还是待在家里绣绣花,写写字,顶多到后花园打打秋千!”说着伸手拍了拍她的玉颊,“在外面跑马弄剑的,哪里还象个郡主!”完颜婷见他抚弄幼儿般地拍打自己脸颊,心中又羞又气,怒道:“你这浑小子,敢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又怎样?”卓南雁顺手将火云骢牵了过来,坏坏地笑道,“咱们身在险地,你再不上马,我把你捆在马上送回去!”完颜婷瞪起明眸,盯着他那邪气却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阵发慌:“这浑小子,只怕当真说得出做得出!”但真要听他的话,随他上马,又觉好没面子,蓦地心中委屈,转过娇躯,低声啜泣起来。卓南雁倒觉手足无措,忙低声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闹,算我不对,求你别哭了成不成?”这句话照旧是哄孩子的口气,完颜婷香肩轻颤,哭得愈发伤心。
“都怪你这浑小子,”完颜婷嘤嘤抽泣半晌,才道,“我长到一十七岁,从来没给别人碰过一根头发丝,却给你这莽撞家伙说抱就抱,说拍就拍。你说,我、我该怎么罚你?”卓南雁暗道:“那时候情势危急,救人要紧,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见了完颜婷大发娇嗔,越是觉得有趣,当下笑嘻嘻地道,“郡主爱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完颜婷猛地昂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道:“我……我罚你一辈子乖乖地在我身边,听我调遣。”目光撞见卓南雁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一张笑脸,忽又觉得几分娇羞几分失落,才止歇的泪珠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卓南雁本来一直跟她嘻笑怒骂,但忽然瞥见了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的晶莹泪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时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凄然离别之际,美眸上也是这么珠光莹闪。霎时他心下一软,怔怔地道:“你让我在你身边,那我就在你身边便是。”
“真的么,”完颜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转,似嗔似怨地望着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许欺负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点头道:“日后只许你来欺负我,任你怎样欺负,我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眉头也不皱上半分!”完颜婷破颜而笑,学着他的样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脸颊,笑道:“这样才乖!”卓南雁见她新泪未干,忽然间笑语娇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荡,道:“咱这便回府么?”
“何必急着回去!”完颜婷双手抱肩,幽幽道,“难得没什么人在耳边鸹噪,咱们四处逛逛!”卓南雁忽然觉得这刁蛮美艳的郡主这时候沉静下来,竟别有一番高贵清婉的楚楚风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着她踏着青黄的野草,向湖边的杂树林子深处行去。火云骢打了两个响鼻,乖乖地在后跟随。两人举目远眺,却见林中淡红、深绿、浅褐、金黄的各色树叶全在秋风中摇曳生姿,湛蓝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艳妆静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带我来过这里,他倒跟你好像,总是若有所思的。”她边说边行,脚下却踩到一根横卧在地的圆木。那木头上积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颜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觉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只玉手柔腻得入握欲融,还是因得听她说起了完颜亨。他脸上却不露声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爷相提并论!不知王爷去了何处?”完颜婷道:“他总是忙,四处跑来跑去。从小到大,也没几日功夫陪我玩耍。”两人跨过那段圆木,但完颜婷的柔荑却仍旧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听说王爷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练到那等境界!”其实这话是在暗中探问完颜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与完颜亨到底相差几许。只听完颜婷格格娇笑:“你武功已经很不错啦,但跟龙吟坛中那些老家伙比起来,还差着一截子!”
卓南雁曾听罗雪亭说过,龙吟坛内有几位蜗居坛内潜心精研武功的长老,个个技业非凡,这时听了她的话,不由心下一沉。只听她又道:“跟我爹爹么,更是没法子比。他近年来与人动手,从来不使第四招。便是龙吟坛中那群老家伙,也怕他得紧!”她顿了顿,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颌,“这世上,没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听她说起完颜亨近年与人动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终究有些怅然若失,叹了口气,便不言语了。完颜婷见他凝眉不语,忽向他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浑小子,你皱什么眉?似你这般年纪,武功练得这般高的,我还是头回见到!”两人相距极近,卓南雁只觉她吐气如兰,香泽馥郁,心神颤了颤,急忙干咳一声,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时跟那孙三胖子相识的?”
“那个胖胖家伙,”完颜婷想起孙三胖子来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内却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师经营着三家大酒楼、两处马市,更有许多闲杂生意。这家伙精明得紧,那年我到马市挑马,给这厮瞧见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风紫,出多少钱他都不卖,只说要白白送了我!这家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愿出钱建了那腾云社,还不是为了挽住那群有权有势的浪荡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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