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行,卓南雁却觉有些憋闷。余孤天是个“哑巴”,那林逸辉却是个跟哑巴差不多的闷罐葫芦,终日冷着脸不言语。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齿的能说爱道,偏偏这小丫头高傲得紧,一日里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几次,让她再唱个曲,她却恼他开口闭口地叫她月牙儿这个小名,道:“你当我真是个唱曲的么?那是本教‘和光同尘’的教规,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迹!跟你说过不要叫我月牙儿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觉得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好看,干脆路上更是起劲地叫她“月牙儿”,林霜月恼怒之下不免时时对他冷嘲热讽,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饭后油光光的不晓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对手,深觉有趣,哪时林霜月不骂他了倒觉着冷清,定要找个机会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终于在过了年后的正月里,赶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大的湖泊,乍然见到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鲜得连连跳跃,叫道:“这么大,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屡次斗嘴,都是旗鼓相当,这时得了机会,冷笑道:“哪里是海?这里就是洞庭湖了,《岳阳楼记》没读过么,‘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说的便是这里了。真真是没有见识!”卓南雁混没把她这一通抢白放在心里,只顾盯住眼前一片空阔无际的湖面驰目骋怀。
此时已是黄昏,没有一丝风,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望上去镜子似的平坦。一轮斜阳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静谧的湖面给夕阳映得昏红一片。深冬时节,远的近的仍有数艘渔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纹。那水纹在夕光下缓缓散开,化作万千金色的光点随波闪耀,似是有无数灵异的精灵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带的百姓靠着这八百里湖水吃饭,入水打鱼要看老天爷眼色,自古就养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风。明教往代教主早就来此传教,更看中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便将明教总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滨的大云岛。
十数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钟相杨么以巫教吸引民众,起而叛乱,屡败官军。后来岳飞率兵前来平叛,明教两位教主林逸烟和卓藏锋曾鼎力相助岳家军,此后杨么的叛军在岳飞刚柔相济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却在洞庭湖滨稳稳地立住了脚跟。虽然跟历代一样,明教依然为当政的朝廷所忌,但在这水路纵横交错、螺屿星罗密布的洞庭湖一带,却是呼风唤雨,气势极盛。
林逸虹带着他们乘船行了片刻,对面一个三面邻水的小岛便遥遥在望了。这当地人俗称的大云岛就是叱咤江湖的明教总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它为“大云光明岛”,江湖中人却畏如蛇蝎地呼之为“魔岛”。
此刻的大云岛正披着一层琥珀色的晚霞光芒,远远望去,有如一块异彩斑斓的灵石嵌在水天交接之处。
船到岸边,只见那岛上竹林密布,暮霭四合。他们才弃舟登岸,便听竹林中传来一阵叱喝之声,卓南雁抬眼瞧去,见前面稀疏的竹林后是一片空地,地上齐刷刷地挺立着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教众,在这群少年前面,一对少年正自挥拳苦斗。两少年纵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全没瞧见卓南雁他们走来。
卓南雁只见那对比武少年忽而运掌成风,忽而变抓急撕,招式奇奥狠辣,不由眼睛发直,低声对林霜月道:“月牙儿,他们做什么呢?”林霜月却樱唇一翘,冷冷道:“才不告诉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讥讽,忽听头顶传来一声长笑:“林老二,你可来了!”声音极是高亢响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卓南雁抬头望去,登时吃了一惊,只见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着两个老者,一个满头白发,蓑衣蓝袍,打扮得跟个渔翁一般。他对面那老者是个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却有一块大青石,石上纵横交错地划着副棋盘,一局棋才刚入中盘。高声叫嚷的显是那白发渔翁,只见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挠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想,“不过下一盘棋,怎地还不嫌麻烦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细瞧,但见那老渔翁端坐在数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随风摆动,他身子好似一片浮云微微起伏,悠闲无比。那青衣老者却不知使得什么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连枝带叶竟是纹丝不动。显然二老武功路数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渔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赌棋啦!怎地不长记性,这一回又要输给人家什么?”老渔翁连道:“呸呸呸!小妞子开口就不吉利!谁说我要输?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连下了七盘,都是大获全胜,杀得他听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头,便要跳到洞庭湖里远远避开!”
林霜月笑道:“那七盘必然没有彩头,你才胜得顺顺当当,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蓦地大叫一声,“哈,你是说慕容智这老鬼那时是故意输给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语。彭九翁对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现下才知道么,可是晚了!”
几人这一说话,那群少年便瞧见了他们。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礼,齐刷刷地叫道:“拜见白阳长老!”几个跟林霜月年岁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问候。这些少年个个衣着光鲜,拉着林霜月的手问长问短,不时用眼睛偷瞅着卓南雁,几个女孩还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们必是笑自己衣衫破旧。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众送来的新衣换上了,但卓南雁觉得自己这衣服虽破,却是风雷堡留下的旧物,说什么也不肯换下。
这时见那几个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头观望比武。那两个少年酣斗正疾,蓦地那矮壮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个少年飘然疾闪,借势一搭一挑,将他矮粗的身子远远送了出去。
卓南雁见这一招飘逸灵动,忍不住高声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点头,长声道:“好,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处!”那高个少年听得夸奖,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弟子陈金多谢长老夸奖!”微微一顿,人丛中又跃出个壮硕少年,叫道:“陈师兄,我来领教!”挥拳击向那高个少年,二人又斗在一处。一群少年也纷纷转身过去,凝神观战。
忽听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这一局你输给老夫,本轮‘武英会’的小状元,便该由我带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胡子,赌气般地叫道:“催什么,老夫早下一刻,你老东西早输一刻!”屈指一弹,手中一枚白子劲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盘“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扫,便知彭九翁这着棋毫无章法,这一局棋颓势已现。当下懒得再看,扭头去看那两个孩子比武。耳畔却听林霜月对余孤天道:“余孤天,将来你也要习武,可要记好了!本教少年习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进行一轮‘武英会’大比武。武英会决出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净风五子挑走,传授高明武功。咱这大云岛周遭共有五岛七屿,净风五子平时都在五岛七屿上居住。”说着指着那竹梢上的两个老者道,“那两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云岛,是来挑徒弟来啦!”
卓南雁听她语音清脆,将这事说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儿这丫头还不坏,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眼见那陈金步步为营,大占上风,不由心中一阵惆怅,“不知我何时才能练成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听了林霜月的话,连连点头,心下却没来由的一阵懊恼:“我这金枝玉叶,竟要跟这群野兽般的魔子魔孙在一起打打杀杀!”
蓦听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这两个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呆头呆脑,跟你倒有几分相似!”他棋艺远胜彭九翁,飞落一枚黑子之后,便能让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时候,这时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讪。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却不言语。卓南雁听他骂自己“呆头呆脑”,却有些心下着恼,转过头细瞧那棋盘。
彭九翁眼见右下角一队白棋形势岌岌可危,将一枚白子在手中抛来抛去,嚷道:“月牙儿,你瞧这一子落在哪里为好?”林霜月螓首轻摇,笑道:“不可说,不可说!”彭九翁怒道:“为什么不可说?”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总教训我,观棋不语真君子!月牙儿若说了,爹爹必然生气。第二,月牙儿的棋艺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说了也是白说!”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儿出去一趟,长了不少见识!论到围棋,这大云岛上,能胜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视棋盘不语,这时忽然大步走了过去,指着边角一处,道:“在这里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冲”等等皆为围棋术语)一语才出,竹顶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时咦了一声。卓南雁指点的这一着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脱困有望,更隐隐对黑棋形成钳制之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