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再一次见识到了皇后的奢侈。这不过是一场家宴,满桌却排满了齐鼋鱼、缕肉羹、沙鱼、排炊羊、香蕈丝、烧麋肉锅、鹿舌、鲟鳇鱼、芽韭抄鹿脯丝等种种,令这些贵妇们大开眼界。椒房的女官报一个菜名,班?就心惊肉跳一下:这里不少品种,一道就等于她一两个月的俸禄了。
再看,这些食物都用金?、玉觞、银器来盛放,精美异常。她还意外地看到了两只用来盛折叠奶皮的浅绿色的琉璃碗,这本是张骞通西域时传入中土的一种奇特材质,十分珍罕,即使皇宫中也不过寥寥数只,而皇后却把它们当做日常器皿装点心,毫无爱惜之意。这就是等级差异。比起册封皇后的那次盛筵,这次家宴显得更别致更精美,甚至可能更昂贵。班?暗自揣度,这到底是许皇后的日常规格,还是一次刻意炫耀?
席中全是女宾,坐在上首的正是许?。面对大家的恭维和赞美,她含笑解释说:“上次椒房之宴因为是宫中仪典,有严格限制,由不得我做主,怠慢了诸位。这次希望能让大家尽兴。”一边说,一边用眼尾扫了一下位在下角的班?。班?低着头,装作看不见。
宴会后,为了助兴,大家玩起了投壶游戏。许?命人在花园正中空地上,陈设一只广口大腹的大铜壶,壶中装满又小又滑的豆子。这种游戏投中一支为一算,以投中之多寡来定胜负。许?率先开始。她盈盈地站在九尺开外,一手持一把长长的棘矢,另一只手轻挽着长长的袖摆,一支接一支地向壶中投去。她胸有成竹,不仅命中率高,而且体态优雅。许?虽然已怀着四个月的身孕,但反而显得饱满丰腴,步履充满弹性,十分华丽。每次投壶,只见她酒红色的深领缣袍随着腰肢的摆动,幻化出另一种蓝紫色的光泽。
几轮热身过后,许?的兴致上来了,侧过身去,玩起反身背投的把戏,用右手越过左肩往后射去:那支棘矢,从许皇后的肩上稳稳擦过,直飞入壶口,微微震了两下,落在壶中。
虽是初春,远处亭苑的几株桃花已开得熙熙攘攘了,可仍有寒意。一阵风卷着料峭的春寒,刮得班?打了个冷颤。抬眼看去,这里满园的贵妇人,脂粉氤氲,处处都是珠钗翠罗。班?穿着一身交领浅蓝灰色镶牙绣罗袍,披一件银灰鼠毛长坎肩,也没有好的首饰,颜色过于素静,显得单薄。她就像在一串绚丽华美的乐章里,忽然掉下去的一个音符,抖搂着的都是不般配。然而,班?是那么明亮、美丽,站在人群中,似乎变成她是矫矫不群的,似乎只剩她是对的。
忽然大家都感觉到了,班?也意识到这一点。她若无其事地站着,心里恨不能萎缩起来,缩小,缩小,消失掉。幸好,许?每投进一支,旁边的宫女和命妇们都在齐声喝彩。许?带来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高潮,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她身上,无暇他顾。只听得花园里娇声细叱,连声音都显得芬芳腻人。
许?开始累了,微微地喘息,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王美人示意皇后的侍女把手绢交给自己,亲手递给许?,笑着说:“殿下,歇会儿吧。您有孕在身,小心为是。”许?随手接过,一边贴在额上,一边说:“太医正劝我要多走动走动,这样对胎儿有好处。”她顿了一顿,眼光找到了躲在一边的班?,“班少使,你来。”班?想拒绝,说:“臣妾不擅此游戏……”许?在女侍递过的金漆沐手盂里,用热水擦着手,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今天是好日子,你难道要拂了大家的兴吗?”她的眼里分明就窝着一把刀子。班?浑身上下飒飒地生起了凉风。
她只得接过那一把棘矢。
投壶一局每人四矢,刚才许皇后一人连玩两局,近侍也分给了班?两局用的八支棘矢。班?只得一支接一支地往壶里投。她觑准远处的壶口,用力地投过去,可棘矢一次又一次擦着壶口飞过了,偶尔命中的也被豆子弹出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痛恨自己,手臂被坎肩的粗毛滚边所掣肘,无法自如地伸展,十投九不中。她不断地回忆和揣测着投壶高手许?的袅娜身姿,羞愧交加,整个身体就更加僵硬了。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身体,都是多余的,她不知该把自己往哪里塞。女官和命妇们开始还有寥寥几声应和,到后来,大家就聚到另一旁,围着许?,对皇后腹中的胎儿嘘长问短了。
侍女又给了班?八支棘矢。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投过去。旁边只有寥落的两位宫女,还有一位小黄门在收拾掉在地上的棘矢,没有人看她一眼。班?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最后一支,她轻轻地往壶里一送。中了。
就在这时,庭园的另一角有人鼓了一下掌。班?朝那边一看,是刘骜。她欠身,向皇帝请安,那边一群莺莺燕燕也慌得连忙向万岁请安。刘骜望了班?一眼,说:“朕看了半天,你只有这最后一投的姿态是对的。”班?站在那里,低着头施礼,含着笑正想说话,可是刘骜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她太狼狈了,简直希望自己不曾存在过。
她一下子被点亮了,明白了。许皇后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的。她心里的恨意,像毒蕈一样密密麻麻地长了出来。
班?还在赔着笑,可刘骜再没有看她一眼。他越过她直接朝许?走过去,在所有人面前,搂着皇后的肩;班?看到,他的手停留在许?的胳膊上,还特意紧了一紧。许?压着嗓子,吃吃地笑。一群丽人蜂拥在他俩身后,班?缓缓跟在人群中,端庄,优美,矜持地笑着。
她觉得自己完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