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隆冬季节,天色未大亮,文武百官已身着朝服,持笏肃立在殿前广场的甬道两边了。嫔妃们也身着朝服盛装,候在前殿,依品级高低列队,班?位列于嫔妃的尾端,与众人一起跪拜迎候。许?在数位嫔妃的陪侍下,由黄门引导着升阶登台。她站在大殿的最高处,接过了玺章,系上了与皇帝相同的黄赤色绶带。然后,和刘骜一起端坐在龙椅上。
班?不敢抬头细看,但她眼角余光里瞥见了皇后。许?昂着脸,不笑,头顶的高髻上插着的金步摇微微地颤了颤,像泪滴一样稳稳地坠下来。
仪典非常严正有序,有多位专门的礼仪官在一旁指导就位。班?也在蚁列的人群中,一步不敢走错。她从没有看到过那么盛大威严的场面,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人,也不曾见到过那么多绷得紧紧的脸,一簇簇地浮现。接下来,是太乐在奏祭祀乐歌《安世房中乐》,钟鼓齐鸣,宫伎齐舞。一时间,整个大殿中,直至整个天空下,都布满了繁管急弦,舞袖翩跹。
班?夹在旁观的花边上,就像一颗沙砾,或一只蜉蝣,显得多余。她和每个人一样,谨慎地微笑着,嘴角以固定的弧度优美地向上挑着。笑着笑着,这笑容慢慢就硬了起来,像是不属于她的了,有了自己的生命。
好不容易等到皇后告庙完毕,队列返回宫中,椒房还要广开筵席,后宫妃嫔基本上都要去赴宴。那一顿饭,虽然奢华,却吃得漫长而寡淡,谁也没吃饱。直到晚上,大家才得以应酬完毕,纷纷散去。
班?回到扶荔宫,卸妆盥洗之后,独自捧着卷《德象》读了两行,再也读不下去。班?吹熄了宫灯,倒在床榻上。然而,黑夜里,她的眼睛却开始慢慢地亮起来了,心神越来越清楚。
许?美吗?在宫里,也就寻常吧。班?刚到宫中受册封时,曾拜见过许?。她只记得这位新皇后长着一张粉白的脸,肌肤晶莹剔透,眉眼细细俏俏,眼皮还有点微微浮肿,不算漂亮,只是气质很好。班?不由想到了自己。美是美的,她是典型的剑眉星眸,而且唇红齿白。可是,和柔和的许?相比,班?的美太响亮、太干脆了,甚至太健壮了。如果刘骜喜欢许?,那又怎么会喜欢她呢。她们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眼泪不觉涌出来了,暗夜里,班?也懒得把手从拢着的被窝里伸出来擦了,便任由它热腾腾地流着。在她入宫后的半个月,刘骜曾经召幸过她,也仅此一次。那是初次承欢,才过去半年,记忆却似乎很模糊了。它对她来说既没有痛苦,也不是快乐,只是与她的日常生活无法衔接;刘骜对她而言,太陌生了。
那时,新人太多,班?并不是刘骜御点的。汉宫制度,除了皇后可以每五日一次地前往皇帝寝宫侍寝之外,其他嫔妃,都必须轮次听候传召。如果皇帝没有特别的旨意,永巷的庐监便可根据簿册中的记录,推出当夜应当轮到御见的妃嫔。进宫半个月,班?不过是按序被庐监点到,才有机会进未央宫。夜漏初刻一到,即有专职的宦者来迎;班?作为侍寝者,梳妆打扮完毕,被引入禁中。
其实刘骜很年轻,很好看,修容俊脸,一点也不讨厌。第一个晚上,他们在寝宫里下了棋,喝了几杯淡酒,班?知道那是醴醪,稠浊而香甜,不会醉。刘骜接着问她的家乡,问她的兄长和亲人,然而话题也就止于此了。把她铺在床上的时候,两人都还有点紧张。那个晚上,仿佛不怎么痛,可是也没什么乐趣。
班?失望得忽然跌下来。之前,她以为是天崩地陷的一件大事,咬牙准备着承受巨大的创伤或者巨大的幸福。可是,它是那么的平淡,班?早已为自己酝酿的悲壮感完全用不上。她只是恍惚,像梦游一样。看得出来,刘骜也对她有好感,让她留宿整夜。班?睡不着,看着身边稳稳熟睡的刘骜,有点难堪。
不能否认,刘骜的身体很美,而且温柔,手枕着她,轻轻拢着她的脸,拂去她脸上的发丝,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她。然而,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她可以说服自己的理智,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两具肉体团在一起的时候,班?只觉得无比尴尬,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名义上,我是刘骜的妃子,可是,这个人,一辈子我可能就见那么几次,就为了这个,我才来到这里的吗?
此刻,夜深得像淘一口枯井似的,到不了边。眼看着许?册封为皇后了,班?忽然有种预感,她可能永远就是一位没有前途、品佚低微的少使了,由两个侍女陪着,一辈子也见不到别人,默默地老死。她再无欲无求,这种命数也不是她想要的。班?有点绝望了。母亲,你教我认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
班?的眼泪又开始流下来了。她也不想去擦干了,任它呼呼地流。在一个活的坟墓里有什么可遮掩的呢?她开始放任自己的悲伤,泪珠趴在脸上,辣辣的,像一道被碾过的车辙,又深又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