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现在正坐在宫车上,从陇东的北地郡上河出发,要去长安。车板很厚,可一点也不牢靠,随着轱辘一抽一抽地抖。前面那道布幔也很厚,只是粗糙地绣了几朵云,隔开了外面的整个天。她心里明白,这种所谓的宫车,其实也就是宫女们坐的车,只是为了挡风沙,换了一层厚幔作帘,但热气仍蜇得她不想睁开眼。
可是班?又不敢抱怨。这么一溜儿迤逦西去的宫车队列很长,别的少女都是三四个人一辆车,只有她受到优待,独自一人乘坐,随车的小卒也对她特别客气,她理当是个有眼色的人,不能不识好歹。
班?漫无目的地盯着帘子外面,近处,远处,茫茫一片,绵延不断的小山包,一簇一簇小土坡,周而复始地出现,又消失。太阳把地面烤得发白,天空晴朗得刺刺作响,似乎这天底下能蒸发的东西都早已消失了,四顾茫然。最后,她的眼光停留在轮毂上黏着的几根草梗上,看着它们一圈一圈地转动,看着看着,便有点昏昏欲睡了。
唯有这一道蜿蜒的宫车队里还有些许生气。许多年轻姑娘都撩起帘子往外看着。班?微微地眯着眼,零碎地听着那些小姑娘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心里轻笑了一声。班?觉得自己比她们都成熟些,虽然她自己也不过是刚满十七岁。
吱吱呀呀的辘轳滚在青石板上,咔嗒、咔嗒、咔嗒,一声一声地从她的心上碾过去。就是这种陌生的声音,提醒班?,她是去京城,是被采选去皇宫,再也不是在上河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班?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难以承受。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家,就这样永别了。她想念母亲,想念父亲,也想念哥哥们,还有服侍她的春娘,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想。可是,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们,怎么就不要她了呢?
那时,正是西汉竟宁元年的农历八月,大汉帝国的新皇帝登基没多久,朝廷的采选又开始了。中大夫、掖廷丞偕同精通相术者,到长安以及各属地城邑,专门去阅视良家童女。远在陇东的上河大族班况唯一的女儿班?,也在征召之列。
说起来,班家并不仅仅是普通的豪门大族。班家历代都担任朝廷官员,到了班况这一辈,也颇受重用。班况是左曹越骑校尉,曾担任上河农都尉,一家人也因此从老家楼烦迁至上河。他的大儿子班伯曾师从太子太傅师丹,与新立天子有同学之谊,已拜为中常侍。
其实,这一次征召选秀女,班?虽被征召,未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当掖廷丞来到到班家颁诏,要求班家这位十七岁的女孩入宫的时候,世家出身的班况作为一名官员,一听语气,就知道这个诏令的口气比较软,他如果打点一下,未必不能找到理由婉拒。他知道很多旨意都是有空隙的,他可以撬开这种松动,而完全不必担上抗旨的恶名。
班况悄悄地向女儿班?征求了一下意见。班?怔了一下,这太意外了。她不想去,一点也不想去。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盯着地面,一句话也不说。
班况犹豫了一下。恰好,班?看到了父亲迟疑犹豫的一刹那。她猜想,父亲在权衡得失。她的心就慢慢地凉下来了。
班况回到正堂,郑重地回禀掖廷丞,班家愿意把小女班?送进宫。接着,一家就开始替女儿张罗和准备行程了。班家的身份能让班?获得优待,单独坐一辆车,路上还可以得到照顾,但也仅此而已。母亲泪水涟涟,班?也哭红了眼,可余光还是瞥到了一旁的父亲。他也满眼噙着泪。班?一看,鼻子又酸了。
上了车,班?的眼泪终于止住了。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她还仔细用粉遮掩着红肿的双眼,又耐心地整理好妆容,在车子有节奏地响动和颠簸中,她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醒了过来。她的内心并不是没有怨言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朝廷官员,如果动用一点办法,或许就能把我留下吧?是你们把我放弃了,让我自生自灭去。
一时间,班?思绪纷纷,内心隐约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成千上万种情绪就在她胸中狼奔?突,她的一颗心被炙烧着,然而又无从扑灭。她是亢奋而疲惫的,一边忙着向往事告别,一边忙着对未知期待,一切都是迷糊的,虚空的,亮堂堂的,在眼前烧成一片。
白天,黑夜,又白天,又黑夜……终于,半个多月后,这一行宫车缓缓地迈进了长安城。班?撩起车幔,看到高大巍峨的城墙,有点新奇。上河与京都还是没法相比啊。可她一想要去的地方是宫廷――那个在她想象中黑得漫无边际,遮得密密实实的地方,泪珠就簌簌地掉下来。那些悠远绵长的孤独和悲伤,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蔓延过来,仿佛水一样漫过她的脚背,一层一层地往上洇着,一直漫上去,在她的鼻翼间荡漾。
那时候的班?,因为年轻,忧伤和苦恼都有点像赌气,有一种天真和优美的形状。这种形状很可贵,因为它破碎得太快。
真的,班?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遭遇到那种炎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