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日益成熟老辣起来的秦王稷隐约想到:母亲宣太后那么大方地退地,其用心的最深处恐怕还远不止于“借道”,而是把什么好处都没得到的田文和齐国干干脆脆晾在那儿,利用田文的“君子心态”,让所有人都对他在“议和”中的态度及背后的原因打上大大的问号,还让田文在齐王面前,甚至在诸侯面前又无从说起,继而无可选择地陷于沉默,“合纵”也就因而缺了主将,需要再花许多时日才能再收拾起来……他进而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心术博弈啊。母亲真的事先都想好了么?如果是,母亲的心是怎么长的呀……
有那么一刻,他起了去甘泉宫问明的冲动。可又害怕见到母亲,更害怕一旦问出去得到的那个答案。他热爱母亲,像所有儿子那样。他敬重母亲,因为她教了他很多很多,帮了他很多很多。他害怕母亲,因为觉得她太过诡谲,就像个幽灵。他憎恨母亲,因为她实在太*了,太不给他这个王留颜面了。他没得选择,那个在甘泉宫夜夜都有男人陪伴,愣是给他又生了两个不知道该姓什么的弟弟,满头白发却不生皱纹的女人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就是扶着他带着他帮着他变成从来都没有过的伟大君王,成就了从来不曾如此强盛的伟大秦国的母亲。他没得选择。但他可以选择去不去见她,什么时候去见她,问不问那个问题,怎样去问那个问题。
后来,到底还是问了。母亲没听懂似的让他说清楚一点儿。他就详详细细地又说了个透彻,却不想母亲的回答竟是:都哪辈子的事儿了,娘早就忘了。
田文“合纵”之后十年,苏秦和赵国国相李兑联合韩、魏、楚、赵、齐五国又组成过一次反秦联军。但跟田文组织的那次不同,由于参与者的境遇、心态差异太大,几乎从一开始就没达成军事目标上的一致。其中韩、魏、楚几个国家是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属于被“逼急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情况,而齐和赵则更多的是想称老大。您想想,就算最后成了,又怎么可能有两个老大呢。所以,齐国方面一直就对联军的前途不太看好,加上十年前莫名其妙吃了哑巴亏,心里还拧着劲儿,态度很模糊。全凭苏秦唇舌之力,才凑数似的加入进来。赵国倒是积极得很,但一则跟另外几国的“微观”人缘儿不行,说到联合大计尚可,涉及具体事务则显出了很多干涩坎坷;再也是李兑相国本人的军事才能的确“二般”得紧,赵国能打仗的又只管防御北方胡人,给另外几家以“叫得欢,做得少”的感觉。总体说来,是赵国的一厢情愿加苏秦追求个人“业绩” 的私心拉扯着另外几家的苦大仇深,毫无“凝聚力”可言。这样的情势,根本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作为。结果,还没跟秦国交上手就散了摊子。秦国连眉毛胡子都没颤一下。一半儿以上的后世史家根本就不承认这也算一次“合纵”行动。
真正像样的“合纵”是又四十年以后的事了。秦国的王换成了嬴稷的孙子。韩、魏、燕、赵、楚参与了行动,总指挥是比田文更有名望的魏国公子魏无忌,就是名垂史册的“信陵君”。其时,秦跟中原各国的力量对比已经远远优于五十年前的“田文时代”。可信陵君确是个卓越的领导者,不仅有效地联合了各国军队,更鼓起了在低沉中的各国将士的勇气,居然打到了函谷关下。但这个时候,秦国在各国的情报体系已相当发达,各国能说会道的主儿也死得差不多了,清醒的头脑也剩不下几个了,还全让信陵君带到了函谷关前。于是,各国后院让秦国细作的风言风语搅得乌烟瘴气,莫衷一是。各种猜忌、挑唆、构陷纷纷飞向战场,飞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联军。联军的心一下子散了。英雄的信陵君失去了冒死破关的最后机会,无奈地收拾了满腔弘愿,也随即陷入了被国王哥哥猜忌的尴尬境地,不久郁郁而终。
又时隔六年,赵国大将庞暖带有“续集”性质地再度联合这五国,以拼死求存的勇气杀将过去,直攻到秦国境内叫做“蕞”的地方,但终于还是让秦国破解了。
这最后的一次“合纵”,甚至包括信陵君领导的前一次,其实多少都带有“最后一把翻老本”的赌博意味。虽然组织、勇气都可嘉,调配、指挥也得当,可再怎么也收拾不起各国已脆弱不堪的心灵,再怎么也防不住秦国从意志到肉体的强大“立体”攻势,挡不住秦国想停都停不下来,也根本没想要停下来的隆隆战车。
最终,无论是最成功的一次“合纵”的发起国齐国,还是饱受创伤、倒而不死、死而不僵的楚国、赵国,又或是苟延残喘,时不时闪现出几星虽短暂但却无比灿烂火花的韩、魏、燕,都没能躲过秦国的强弓劲弩,都被秦国重甲骑兵的马蹄踏得骨断筋折、支离破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较量中输光了老本儿。有人说,他们是被强秦“虎狼”一口一口吃掉的。也有人说,他们是被自己活活吃掉的。秦国人把这些都归功于伟大的“始皇帝”。“始皇帝”本人则说“赖宗庙之灵”。后世的哲人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社会科学家们则说:这其实是制度更迭的外在表现形式……
说得都对,也都不对。那场绵延几十年的殊死较量决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诠释的,也远非一句两句充满理性的断言所能涵盖、所能承受。当然更不单单是宣太后一番连自己都“早就忘了”的博弈的终局。那场较量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慨叹,太多的不解,太多的遗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