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煎熬是孤独、漫长、痛苦的。秦伯嬴渠梁紧咬牙关,眼睁睁地等着,等来自咸阳城外的声音,等来自国门之外的消息,等那不管是温暖还是寒冷,不管是和煦还是凛冽的一阵东来之风,吹动一潭死水,吹走浸透了身心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最先来的消息是魏王的会盟令。他马上派卫鞅去了。卫鞅刚出发,天子使节又到,上来就是一通谴责,说秦国不识礼法,助长魏国僭越,责令退出所谓“称王之盟”。紧接着是魏王会盟称王典礼如期盛大举行的消息;再是齐、楚公开谴责魏国僭越的消息;然后是齐国招集参与“称王”的中原小诸侯门入齐朝拜,强迫他们反过来声讨魏国;再然后是魏国*最先跑到天子那儿告状,又上窜下跳地挑唆反魏的赵国,让被庞涓阴谋陷害挖了膝盖成了残废的孙膑一招“围魏救赵”瓦解了攻势;最后是魏王罂命太子申挂帅、庞涓统兵大举进攻齐国,中了一心复摧残之仇的孙膑诡谲天下的计谋,全军覆没在马陵地方,太子申被齐国俘虏,庞涓被乱军所杀……
三年,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连朵“浪花”都算不上。三年,对于一个人、一个国家,也实在谈不到有多漫长。可是,这三年,在秦伯嬴渠梁的感觉中却好像三十年、三百年那样多变,那样起伏。三年里,不可一世的魏国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三年里,魏王罂从荣誉的顶峰跌到了人生的谷底;三年里,他的秦国的国力、战力又有巨大增进,跟魏国的强弱之势已经颠倒;三年里,中原政治格局也随着魏国的衰落、齐国的胜利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三年里,如同经历了三十年、三百年的秦伯的头发白了一半儿,脸上爬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
大良造卫鞅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看上去倒不是比秦伯年长十岁,倒像是还要年轻二十岁。他告诉掩不住倦容、打不起精神的君上:后面没节目可看了,该我们上场了。秦伯沉重地挥挥手,说你去吧,去干想干的事情吧,寡人累了。真的累了。又说:若能收复河西之地,复秦之荣誉,寡人愿以国赠卿。
也许,这是一个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人的呓语。若是出自寻常人之口,人们大多只会付之一笑。可嬴渠梁不是寻常人,拥有一个勃然兴旺的国家的秦伯不是寻常人。所以,即便只是没过脑子的呓语,也犹如万钧雷霆,震响在咸阳城的上空,震响在嬴姓宗室和秦国臣工的视听里,震响在十七岁的太子驷的心坎儿上。
太子驷的心在震响中颤抖。宗室贵族们的安全感在震响中颤抖。秦国臣工的信念与意志在震响中颤抖。秦国的山川大地在震响中颤抖。甚至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卫鞅的灵魂都在震响中颤抖。
在卫鞅领大军开往魏国方向的时候,戴着面具的公子虔来到秦伯身边。他摘下面具让秦伯看他没了鼻子、半边被烧得焦黑枯朽、另半边也明显扭曲变形的脸,说君上还记得臣原来的样子么?愚兄自己可是不记得了。母夫人(指的是秦伯嬴渠梁的生母、献公的正妃瑾儿)临终前摸着臣这张鬼脸说:大良造卫鞅早晚要谋国,早晚要尽数吞噬嬴姓宗室。君上啊,您可以不信我,难道也不信母夫人么……秦伯无语,几次想摸摸哥哥的脸,几次都没下得去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