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喇嘛自去灵堂里给努尔哈赤念经祭拜,江桢吩咐属下跟去六人照应,自己只带了马三三等四人,在沈阳城里随处乱转。黄台吉也不曾派人跟着他,就任由他到处走动。江桢本以为会有人盯着自己,小心翼翼转了小半个沈阳城之后,才确定白担了心思。他以前没来过沈阳,只听老兵们说起过,如今一看,城里不仅仅多了一座宫殿,还多了极多的蛮夷——那些金钱鼠尾辫子怎么看都觉得丑陋非常。
建州女真以西为尊,城西都是亲贵住宅,江桢有意无意绕到了城西,就见路边一座宅院里突然过墙丢出一样东西来,正正砸在他脚尖。江桢定住身形,看了看脚前的物事,是一只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的螺钿盒子,用黄澄澄小金锁锁着。他随即转头四顾,就看见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在墙头伸出头来,用女真话叽叽咕咕的说了句什么。
江桢隐约听她说什么你呀我呀的,不理会,只命马三三将螺钿盒子捡起来,然后继续走路。小女孩儿着急了,喊道:“兀那南蛮子!快停下来!”她官话说得不甚标准,听上去很有些好笑,然而声音是极清冽柔婉的。
江桢皱眉,继续不理会。这小女孩儿神态倨傲,又会说汉语,多半是哪家的格格之类,他是汉人军官,可用不着搭理这些蛮子的所谓贵族们。
小女孩一忽儿从墙头下去了,少顷,后面一扇小门打开了,蹬蹬蹬跑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女真小姑娘。她穿着一件海天霞色碎花洒金织锦旗袍,罩一件素白绫貂皮出锋的旗装坎肩,用的白色珍珠做扣子;年纪幼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因此不曾穿着花盆底的旗鞋,只蹬了一双鹿皮靴子,眼睛极大,水灵灵的,倒是女真人里面罕见。只见她跑到江桢面前,也没气喘,瞪了眼睛道:“你这南蛮子,为何拿了我的东西不还给我?”
江桢也瞪着她,道:“你这小姑娘好生没礼貌,我怎知什么是你东西?”
“你那个奴才手里拿的可不是我掉的东西?”
江桢皱眉,道:“你爱拿人都当奴才,我的下属可不是奴才,姑娘可要看清楚再说话。”
她哼了一声,跟着她出来的下人们都垂手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显见得很懂规矩,江桢略扫了那几人一眼,见都是精壮青年,身形敏捷,站立姿势则是暗暗警戒着,随时都能跃上来动手。江桢是打仗的武将,不是打人的武将,却也是等闲人近不了身,当然他也不是很想在沈阳跟人动手。
“把东西还来!”
江桢不紧不慢的道:“倒是没见到姑娘的东西——马路上无主的东西,谁捡了可不就是谁的么。”
女孩子银牙咬碎,“你蛮不讲理!”倒是知道他不是能任由自己打骂的,不曾叫下人上来动手。
江桢笑笑:“我可不就是个南蛮子么?”
女孩儿又叽叽咕咕说女真话,江桢十句听不了两句,也不愿意在此停留太久,正准备叫马三三将东西拿过去,却从那扇小门里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是个年幼男孩子,素白马褂上绣着明黄金龙。现下能服明黄的,定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孙子们了,年纪又小,当是那几个小阿哥或是年长贝勒的儿子们。
女孩儿的下人们见了那男孩子,齐齐打了千儿下去,口称“十五贝勒”,江桢就留心了,定睛瞧了他一会儿——想来是阿巴亥的幼子多铎了。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说大妃阿巴亥被逼为努尔哈赤殉葬,一并停灵厝葬在沈阳城西北的黄教庙里。阿巴亥有三个儿子,十二子阿济格年二十一,十四子多尔衮年十四,十五子多铎此时不过年方十二岁,母亲被坐上汗位的兄长逼死,想来心里定然不好受。据传老奴属意多尔衮继承汗位,这当然是很邪乎的传言,努尔哈赤不会想要将汗位传给年幼的儿子,而不留给有治军理国经验的年长儿子。只是黄台吉为了这个汗位能做的稳当,逼死继母因而减少一个有威胁的人物,很有必要。
多铎也不说话,走过去站到女孩儿身边。江桢命马三三将物事交给女孩儿的下人们,他本来觉得这女真小姑娘生的好看,有心想增进一下民族感情,不过此时却不想招惹麻烦——能跟十五贝勒从一个门里走出来,这小姑娘身份一定特别,但他知道老奴最小的女儿也已经超过十二岁,已经嫁了人好几年了,这姑娘显然不是老奴的女儿。
或者是黄台吉的女儿?
他只顾胡乱思忖着,没留意小姑娘跟多铎说了些什么。他此刻在沈阳城内身份特殊,不欲招摇,还了东西,对多铎遥遥一拱手,径自走了。
这边女真小姑娘仍旧气虎虎的嘟着嘴,多铎深深瞥了那汉人军官背影一眼,转头去哄着她,不提。
※※※※
自从萨布浒大战以后,沈阳沦陷,城内汉人未及逃出的,皆都成了女真贵族的奴隶。努尔哈赤命人创制女真文字,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年有余,于是满城都是汉、蒙文的招牌,盖因女真语仍是用蒙古文来注音;而虽然在汉人包衣中强制推行学习女真语及文字,但奴才们出门办事,懂汉文的比懂蒙古文的更能如鱼得水,因此便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金国现在也有许多汉人官员,大都是不谙女真语的,早些年努尔哈赤刚入城,也曾暴力取缔汉字招牌等等,但总也抵挡不住人民的力量。黄台吉即位之后,则是公开宽松了种种高压政策。
这也算是中国政治的一个特殊面,当父皇的总会留点功业给继承人来发挥。
江桢此时就是在一家汉人开的山货店里。说起来这家山货店开在沈阳城里,又是汉人东家,背后一定是有靠山的。金国也不是没有汉人高官,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则入了旗,得了旗人的姓儿,可还算是“外族”,地位不甚牢固。
这家店门脸不大,斜斜的开在一条巷子里,转角墙上挂着汉蒙双语牌子,上书“老海山货”几个字。小厮见是个汉人军官过来,殷勤的迎将上去,不伦不类的打了个千儿,笑着道:“军爷里面请!”
江桢昂首抬脚进了店,见店里光线明亮,地上干净,两边货架上都是野山干果,苦杏核、山核桃、山樱桃干、野酸枣片、沙棘、红松子、榛子、山毛栗等等,俱都盛在木斗里,清香扑鼻;又有成枝的鹿茸角儿、人形的野山参、堆朵儿的灵芝,搁在红绸子衬里的锦盒中,摆放在当中的柜台子上,格外引人注目。
江桢却看都没看那些个名贵物品,直奔干果而去。掌柜的道:“军爷想买点什么?”
“这是今年的新松子吗?”江桢问道,随手抓了一把递给马三三,道:“你且尝尝看。”掌柜忙道:“这斗里的都是没炒过的,军爷可以尝尝这边拿精盐和白糖炒好的松子,都是今年新下来的,颗颗饱,粒粒香。”边说着边让小厮从瓷坛子里取了炒熟的松子,倒在干净的棉白纸上,双手捧了递给江桢。
松子粒粒开口,外壳裹了一层白霜,轻轻磕开,松香盈齿。
马三三道:“是今年的新松子,就是炒得火候不够。”
“斗里的呢?”
“那可得打开来看了。”
小厮递上钳子,马三三一连夹开几粒松子儿,见都是白胖的仁儿,便点了点头,道:“也是新松子。”
江桢又道:“山核桃呢?你去瞧瞧。”自己去边上的客人座坐了,小厮奉上茶,当然不是什么好茶,自从建州女真兴兵,朝廷便断了往辽东的商路,因此好些东西都是有价无市,运不进来,或是要从蒙古转运,钱财花费翻倍。
马三三又使钳子夹开几粒核桃,也都是今年新下来的。
江桢便道:“掌柜的,我要二百斤松子,二百斤山核桃,二百斤榛子,五十斤一件,用细棉布口袋装好;另要炒好的松子五十斤——给我重新炒了,你现在这里的不好;再要炒好的核桃五十斤,回头我要拿大眼筛子来筛过,可不许拿碎壳儿混在里面。”
掌柜一时笑的眼花:“军爷好生仔细!”
少时掌柜的算好了银子,将账单双手奉给江桢,江桢瞧了瞧,道:“炒货两天后我来拿,你先给我把其他的货送去。”
马三三拿银子结了帐,另去跟掌柜的交代地址。
江桢又吃了口茶,站起来踱去看中堂的柜台,掌柜的一脸讨好的道:“军爷好眼力,这都是关外特产的好物事,别处可难得呢。”
江桢凝神瞧着鹿茸,他不会认这些东西,只知道鹿茸桠多就是好的,但为求银子造假的也是无所不能,而且买回来也不知道用在何处——自己身体强健,未来二十年内不受重伤还用不到这玩意(呸呸!大吉利!);用来送礼似乎也不是一般场合能送的。他忽的想到京城的朱四公子,年里大病一场,身子想必总是虚弱的,人参不适合他,鹿茸应该不错。他犹豫道:“倒不知若只是调养,鹿茸吃不吃得?”
“不知道是要给什么人服用?体虚的男子,或是女子都是可以长期用的,鹿茸温和,最适宜调养。”
江桢咳了一声,道:“我那朋友,年后大病才好。”
“那正好了,您瞧,三岔的,上等的梅花鹿鹿茸,滋阴壮阳补气血。我家都从长白山的佟氏鹿场收茸,就连宫里面也常派人来买我家的鹿茸呢。”
江桢要略想一想才明白“宫里面”指的是哪里的皇宫。
转天,老海山货的老板亲奉了一支三岔花鹿茸过来,千推万推,只收了一千两的银票去。马三三直瞪圆了眼睛,连呼便宜。江桢笑道:“要是直接从鹿场买,还更加便宜呢。这老板倒也算老实。”
“四爷去年买了一支三岔的孝敬太老爷,可花了几千两银子呢。”
“现在辽边禁市,这种东西本来就难得,多半要从蒙古转运,或从皮岛、朝鲜转运,价格自然贵了许多;虽说有人偷运进关,一路上也不知道要送出多少银子打点,这可不都算在买家头上么。”
马三三咋舌,郑重的收好了鹿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