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他背光而立,面容难辨,好似在那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庆余,你来了。”吕秀茹提着热水瓶迎上去。
“嗯。”冯庆余低沉沉地应了一声,向程清的病床走来。
“这是晶晶他们班的班长,来帮晶晶辅导功课的。你坐一会,我去打壶热水来。”吕秀茹交代了几句,提着水壶出门。
那个男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沾满尘土几乎难辨原色的工作服与他连成了一体,随之飘散而来的,还有浓热的汗臭味,仿佛刚在什么地方劳作完毕似的。浅灰色落腮胡包围铜紫色的国字脸,眉如重墨,两眼浮肿,血丝遍织,一脸的憔悴,满面的风尘。
也许,这位大汉曾经昂然有神,曾经豪爽朗笑,曾经俯仰不群,但是,现在他除了刚正和深沉,什么都没有。
让人不禁狠咒一声:这该死的生活!
“爸爸!”冯晶晶拉着他的衣袖,哭音浓浓。
程清恼恨他的暴力,对他极度不爽,丝毫不想理会他,因此,扫过他一眼之后,把目光调向了数学练习册,语气轻快,“韩睿康,你把题再讲一遍,我没听懂。”
从吕秀茹对待冯晶晶的态度和冯晶晶本人的口述判断,冯晶晶的父母对她如珠如宝,并不因为她成绩差就肆意打骂责罚。冯庆余的暴力可能是个意外,据她所知,成人在外界受到压力后,家里的孩子是最经常的迁怒对象,冯晶晶的10分不过是一根导火索。
孩子的命,在他的迁怒中没了。
不可原谅!
家庭暴力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家庭冷暴力。前者是皮肉之痛,被打还有救治、诉苦,甚至上诉的地方;后者是精神之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切充斥在家庭的每一个角落,无形地折磨你的神经。
程清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闻,不问,不关心,甚至……视而不见。
韩睿康来回扫了俩父女几眼,配合地开始讲题。
男人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宛如自己是一件屋子里常见的器物,平常得没有存在感。
冯晶晶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她轻轻地飘上父亲的背,在他耳边沙哑地唱着儿歌,“小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刮,只怕先生把我骂呀,没有那学问,呀无颜见爹娘,……”
她唱完歌,开始为父亲捶背,“爸爸,这首歌是我刚上学的时候,你教我的,希望我好好读书。可是,我老是读不好书,考试老是倒数几名,老是让你很生气,放心,晶晶以后不会再让你生气了。以后,这个大姐姐会代替我读好的,你就不会再生气了。”
她说完,又飘到程清面前,“大姐姐,我爸爸很伤心,很伤心的,”她哽咽了一下,“你能不能理理他?你代替我叫他一声爸爸,好不好?我就要不见了,你让我听一听,好不好?”
程清学表演的,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自听冯晶晶唱歌伊始,热泪早已凝聚,只是碍于为她堵一口气,不想在冯庆余面前示弱,才强逼着泪意往回咽,假装认真听韩睿康讲解,其实,心思全飞到冯晶晶那儿去了。
她微侧头望着冯晶晶,心中惊悚,那个小人影竟逐渐淡没在空气里,再无一丝痕迹。
冯晶晶不见了!
她去哪里了?
冯晶晶轻声在她耳边说:“大姐姐,别急,我还在,只是你已经看不见我了,我的时间快到了,就要离开了。”她再次哀求程清,“大姐姐,我爸爸好伤心,你别不理他。”
冯晶晶,为什么你的心灵比水晶还要透彻?
这样的你,让我好心酸。
程清的眼睫毛轻颤,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练习册上,砸出一个小洼,另一颗泪珠游移在下颌线的边缘,吟唱忧伤的离歌。
埋头讲习题的韩睿康倏地抬起头,少年呆住了,不同于往日见惯的冯晶晶的眼泪,那泪水有奇异的感染力,令他情绪随之起伏,无由的哀伤,宛如最好朋友远走他方,相见无期。
程清垂着头,低低地唤了一声,“爸爸!”
男人的身体不可察觉地轻颤,他向前走了两步,正对着程清,但又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自己的肮脏像空气中传播的病菌传染给女儿。
“晶晶学得怎么样?”冯庆余沉默了一阵,说了第一句话,问话的对象却是韩睿康。
“唔……还不错,作业解决得差不多了。”
“嗯,那就好,晶晶学东西有点慢,多谢你帮助她。她平时不怎么说到她的同学,性格有点孤僻,受了委屈又只会哭,但她是个顶听话的好孩子,麻烦你在班里多照顾照顾她。”冯庆余诚恳拜托韩睿康照应女儿。
A城是高消费城市,他们一家在温饱线上挣扎,他是个下岗工人,妻子是个家庭妇女,每月除了领取180元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全家的主要经济生活来源是他每日去工厂的大门口蹲点,守侯需要卸车的水泥袋,他靠扛水泥袋挣生活费。运水泥的车子不是都有的,而工厂门口蹲点的下岗工人也不只他一个。经常的情况是,一辆车子打老远见着影,周围的工友便群起而动,待车子停下,人群已经一溜排开,等待车主挑选劳力。幸好,车主见他比较高壮,每次均指定他参与搬运。
妻子会点手工活,白天做塑料花、串珠子……,晚上拿着成品去夜市卖,多多少少贴补了家用。女儿的上学是笔不小的开支,每学期开学的费用,需要交费的课外活动,诸如春游、参观之类,还有不定时的校服费……;即使可以减免学杂费,他也咬牙硬着头皮坚持不向学校申请,他不想让女儿的同学知道他们是贫困家庭,怕她受委屈,怕她因为这事在同学中间矮一截,怕她受奚落抬不起头,他尽量让她和别的同学看起来都一样。
有时候,做父亲也有做父亲的茫然,他能给孩子什么?
他做为父亲,不能给女儿提供美好的生活环境,不能为女儿铺展锦绣的远大前程,不能保护女儿安然度过未知的风雨,一切只能她自己去奋斗,他不知道他的女儿要走多少崎岖的弯路,才能修成人间的正果。
他做为父亲,心里有说不出口的愧疚,也有望女成凤的念想。
他这辈子算是过去了,他没有文化,吃够了苦头,靠扛水泥袋勉强糊口。他看不到出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可以摆脱自身的困境?
他,看不到。
他希望女儿成为有知识的文化人,不要变成像他这样被社会淘汰的人,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会送女儿读书,有知识才有出路。
这次打孩子,他很后悔,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也从来不会因为女儿考试成绩差打她,他接受不了的是邻居的奚落。
他们住的那栋楼没有暖气,所以买蜂窝煤做饭取暖的不少,蜂窝煤大都放在走廊里。那天,女儿放学得早,大人们都没有下班,家里的煤恰好用完了,于是,她用了几个高玉林家的煤做饭。高玉林是个计较得极精细的女人,她下班回家,发现煤少了,四处检查,最后断定是他们家偷了高家的煤。
当时,妻子去菜市场拣便宜去了,只有他回到家,高玉林看见他就一顿的指桑骂槐,“穷则思变,偷煤发财,怎么不去偷水泥啊!偷我们家的煤算怎么回事啊!”
顿时,气得他全身发抖,他一个靠力气吃饭的老实人,哪受得了这种挤兑,当场冲回屋子里。饭菜喷香,一张10分的考试卷子正放在饭桌上,女儿坐在椅子上,讨好地说:“爸爸吃饭。”看到那10分的卷子,他更是怒不可遏,不分清红皂白,一手掀翻饭桌,大声喝问她。
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这次却傻呆呆的不说话,他气得掴了她一耳光。谁知,她挨打后还那样的笑,一点不知道悔过,终于,他控制不住一铁钳敲了下去。
铁钳敲下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他冯庆余的女儿不会去偷煤,做为家长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吗?八成是女儿想去高家借,可是大人们都没回,先拿着用用,等人回来再说的。
追悔莫及!
为了女儿的医疗费,他不眠不休整整扛了两天的水泥袋,又问亲戚朋友邻居借了不少,才凑足了要交的费用。
“我刚去问过医生了,他说可以出院了,我今天是来接你出院的。”冯庆余咳嗽一声,不放心地按按上衣口袋,里面是他东挪西凑的钱,还好,没有丢失。
“爸爸,为什么这两天你没来看我啊?”程清学着冯晶晶说话。冯晶晶,你爸爸出现得真凑巧啊,是嫌住院的时间太久,怕花钱了吧!
冯庆余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已经不是真正的冯晶晶,又哪里知道小孩子的一句问话里,居然包含有那么多的弯弯心思。
他是个憨厚老实人,没多想,直接回答了程清的疑问,“我扛水泥袋去了,刚好活多。”
“大姐姐,爸爸为我挣钱去了,他一般都守在工厂的大门口等着搬水泥。唔,还好这两天有水泥可搬,要不然,爸爸要为我的医疗费发愁了。别人知道我们家困难,不会轻易给我们借钱的。”冯晶晶语气庆幸。
顿时,程清汗颜,她为自己的阴暗心理羞愧不已。
生前的职业和职业环境决定她必须善于揣测别人的阴暗心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她做得非常好。因为,一个好的演员必须擅长揣摩人物性格,同时,世间的事物都是有相互联系的,所以,她把后天培养的“揣摩”,发挥得异常出色,游刃有余地与各色人物周旋。
老天开玩笑,她的人生转了一个弯。她生前那套放在冯晶晶父母身上显然行不通,她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他们是她遇见过的最老实质朴的人,他们对冯晶晶的爱护是毋庸质疑的,她决定扭转对冯庆余的态度和看法。
“庆余,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吕秀茹提着热水瓶进来。
“是。”
“哦,忘记跟你说个事。”吕秀茹把“募集金”的事情告诉了冯庆余。
他惊讶之余,又很感动,孩子们的温暖啊!这个质朴的男人连声感谢韩睿康和他们班级体,韩睿康又是一阵谦虚。
“大姐姐,我最喜欢爸爸背我了,你等会让他背你,好不好?”冯晶晶渴望的声音在程清耳边响起。
程清瞅瞅冯庆余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偏着头想了一会,终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谢谢大姐姐,我……嗯……我……”
“还有什么,直说吧!”
“大姐姐,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有点过份,可是……可是……我还是想说,大姐姐,我好喜欢和韩睿康做同学,你能不能代替我一直做他的同学?”冯晶晶声音有点弱弱的,怕程清一口回绝她。
“你的成绩那么差……,我尽量吧!”感情冯晶晶把她当多啦A梦了,看在她要走的份上,先答应着,至于能不能成……,她只能说尽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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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出院手续办妥了。
在医院的大门口,程清主动伸出了双臂,“爸爸,背我。”
“爸爸的衣服脏。”
“我不怕。”
“好,爸爸背。”
吕秀茹细心地拍拍冯庆余的后背,再为程清裹上一件大衣抵挡三月的春寒。
冯庆余蹲下身子,背起了程清。
父亲的背温暖、宽大、安全、厚实,像一座浮动的山,微微起伏的肩胛勾勒出山的棱线。程清的小脸趴在上面,心情沉沉地想哭。
“大姐姐,我走了,再见。”冯晶晶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遥遥传来。
她抬头仰望,晚霞的晕红灼烧着虚无寂寂的长空,浓烈异常的凄艳。她心想:也许,今天是个适合分别的日子。她在心里轻轻道一声,“冯晶晶,再见。”
从此,这个世界上,属于程清的人生真正结束了,冯晶晶的新人生开始了。
她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惨烈的泪水尽数洒在了父亲微微起伏的肩胛,远看,似乎像一条黑色蜿蜒的细线。
耳际的歌声渐渐远去,似乎还能抓住它的尾巴:小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刮,只怕先生把我骂呀,没有那学问,呀无颜见爹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