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所蒙之冤屈,已是回天乏术。
今日公子便要少去一个大好头颅。
迷蒙间,公子回想起,在小镇的时候,他气冲颅顶,一剑之下削飞两个山贼头颅的情景,那两个头颅离开躯体的时候,还曾变幻出一丝疑惑。
或许,当人的头颅从躯体分离开去的那一瞬间,还是能够有知觉的。
那感觉一定同刀口伤痛一般,火辣辣的,由颈间传上,火辣辣的痛。
不久以后,他的大好头颅便要离开躯体,便如当日被他削飞的那两个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邢台下面。
不久以后,他就要死了。
蒙受全军的唾弃,以内奸的身份屈辱的死去。
但公子没有恨那人。
他恨自己。
恨自己那一会,为何要丢掉手上的兵器。
但他又恨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随军而来,是为了找寻答案,却被仇恨蒙蔽双眼,又轻信于人道了心中道义,做了个蒙冤的替死鬼。
若他一直坚持始终的信念,纵是战死沙场,总归也是死得其所。
公子觉得,站在那人的立场上,那人如此做也是无可厚非。
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废掉吕朝数名才气纵横的大将。
是公子给了那人这个机会。
公子无话可说,心灰意冷。
因为他太不小心,给了那人借刀杀人的把柄,给了那人机会。
公子丢失了心中的信义。
但在这将死前的一刻,他找到了人在岁月沉淀中,都必须坚持下去的道。
公子觉得,在少去自己这大好头颅之前,还能有如此明悟,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就如一条死狗一般,被押到刑场,那侩子手一脸鄙夷,对着旁边的空地呸了口唾沫,公子可以从他狰狞起来的面部,看出他打心底里涌现的愤怒。
斩下去吧,斩了这大好头颅。
公子趴在刑台上,双眼迷蒙,闭目等死。
那侩子手见公子动也不动,仿佛不能解恨一般,朝公子身上怒踹了一脚。
便听一声脆响,公子贴身放在怀中的信牌跌落在地上。
那侩子手捡起信牌摸了摸,摸出印着千相的那块镂域,他不识字,但那牌上分明漆着一个白字,这侩子手虽然不识字,但敌军的旗号总是认得的!
他愤怒地将信牌摔到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将那信牌踩地四分五裂,又似是不解恨一般,朝那信牌上吐了一大口浓痰。
侩子手口中喝骂道:“依你这班内贼,纵是万死也难赦罪!洪阳城死了多少兵士,我呸!就这么一刀下去,便宜了你了!”
公子听闻这声喝骂,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想要大声喊冤,又都压了下去。
战阵之上,哪有什么朋友,哪有什么道义。
错了,大错特错。
从浮云亭的时候,他就错了。
错了,只能是错了。
公子心中一阵苦楚。
为何人一定要等到将死未死之际,才能醒悟道理。
回天乏术,已是回天乏术!
公子听闻到,那侩子手愤怒挥刀,落下的破空声,他知道,他的大好头颅就要喀嚓一声,咕噜一下,掉到刑场之外。
他觉得自己的确该死。
死的好。
死的好。
如果他没有随军前去上京,没有射那人一箭,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死的好。
死的一了百了。
便在公子万年俱灰的这一刹那。
他听闻到,一丝细不可察的破空声,似是一柄剑。
但这兵器又绝对不是剑。
公子习剑多年,从未听闻过如此的破空声。
然后,一声金铁交鸣声,灌入他的双耳。
这一刹那,公子只觉天地间便只剩鸣音,而后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撑起身体,他望到那个人。
那个人手持玄盒,右手执剑。
执着剑柄,那剑,剑刃的部分,似是虚于空气之间,又依稀能够看到剑身。
那个人就那么立在那里,双目虚望着侩子手,也不说话。
侩子手楞了半晌,他的刀已被震飞,落了三丈之远。
他望了望眼前执剑而立的男子。
男子手持玄盒,挑捏剑柄,腰间挂着一个玄青色的酒壶。
这酒壶让侩子手想起了一个人。
扑通一声。
侩子手跪下了。
这时那人开口说话。
“他还有用。”
说罢,那个人将剑收回玄盒,解下腰间酒壶,丢于公子面前。
“饮。”
公子眼神沉静,如一潭死水,多少年后,他又见到这个人,只是,他不曾想到过,再次见面竟是以如此形式。
他颤抖着探出手,略显提防地将酒壶托起。
大难不死,不见得会有后福,但大难不死,终归是活着。
但公子没有置疑过这个人丢下的酒壶。
因为公子知道,这人从未杀过人,也万万不会在酒中掺毒。
这人确实未曾杀过人。
刚才还拔剑救过自己。
但这十年间,多少人死了。
公子拔开壶塞,嗅了嗅,小心翼翼地。
他已许久没有饮酒,也不愿再去饮。
每当他饮酒的时候,总有兄弟去了。
他不愿再饮酒。
但如今,他已背负如此恶名,又有谁愿意认他做兄弟?
半年前,他还是一个豪气万丈的酒客。
半年后,当他再次面对一壶酒,却不敢去饮。
这事情是不是好古怪?
那人见他如此,也不动作,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公子盖上了壶塞,将酒甩到那人的跟前。
那个人似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面上头一次显出情感。
那人望着他,竟笑了笑,也不理会酒壶,径直离开刑场。
公子这才望到,那抛落在地的酒壶上,印着两个深黑的字。
寒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