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人终是请来了楼明傲,软轿连夜入宫,行路关卡因有内总管太监的持印一路畅通无阻。
楼明傲轻轻端起那一盏云贝扇灯。静静抬上,而后迈入佛堂,听宫人言论四处寻不到皇帝的踪影,她料他是躲了此处,便持了灯入这清静之地。
甫一迈入便见那瘫坐在蒲团之上的长生,神色迷离,着衣发冠皆以凌乱。她举起的灯盏似是刺痛了他久以适应黑暗的双瞳,一时间抬了胳膊抵触着那一道明光。
“念经拜佛,是脱不去浑身罪孽的。”她开了口道,轻着步子走上去,蹲身在他身旁,一手拂去他松散的额发,露出他光亮的额顶,饱满光洁一如他父亲。
长生一手握紧法慧留下的珠串子,扬起的腕子却在颤。几日里,闷不上朝,只蜷在佛堂袭着一身青衫单袍孑然孤守。身子朝向那抹光亮略一扑,微有摇摆。
楼明傲欲伸手扶上,却反被他一袖子拂开,琉璃灯罩由着裙裾跌落滚烂,碎成几瓣。方方映起的光亮复又暗下去。她微有一怔,淡淡转了眸。漆黑中,他亮起一双明眸,却只像个固执的孩子。
“不要看朕,朕这个模样看不得。”声音满是喑哑,腕子渐渐垂下,阖紧了双目,似以轻轻作笑,“我知你定会失望...失望透了,就由我自生自灭去罢。”
她胸口一空,但不知何般情绪充然堵上,而后闷成痛,久久不成言。她盯着他渐也沉住,想自那黑瞳中一眼看穿他的灵魂。她是要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一副什么模样,她皆会守在他身后,她再不要放弃他,他是她的儿子。她更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做这一切,并不仅仅是固以皇权,却也因为她。只他抹去自己母亲的耻辱,却是要以绝灭一族为代价。
“你既不肯寻个罪名倾覆霍家,便由我亲自动手。都言天子杀人无需理由,我偏要让天下人信服,道不出一个‘不’字!”他猛地起身,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三步身子重重向后倚去,“咣”一声腰身撞以身后的佛案,檀木雕桌前供奉的荷花瓷盏,莲叶纹壶全数跌落,皆是碎了一地。怒火嗜心,一手死死撑住后案,颤个不停,“为什么——就那么卑微低从,由人践踏在脚下吗?你的心,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和那个贱人在帘后奸行淫乱,你...竟能平静到去死吗?!至少要喊一声贱人,至少可以命太医住手,至少——低一次头求他让你活下去。不为别人,为我不可以吗?为你的儿子长生活下来不可以吗?!为什么平静微笑着目视一切,而后一声不吭的去死。真的没有留恋吗?竟没有半分不舍。甚至...对我也没有留恋。是你想要忘却的过往吧,长生亦是你拼命努力忘记的孩子吧。”在他的记忆中,那些上官逸为他编造好的美丽故事中,母亲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她不是忍心弃他们离去,只上天看不得太过美好的事物,她太完美,是他们从老天手中夺不到她。皆是谎言吗?那些美好,那些充斥着温暖的字句,竟都是虚幻的。
“皇——”胸口被猛然钉住,痛不堪言。只轻唤了一声,再不成音,眸中湿涩凝然,满腔酸意似乎可以把一切都腐蚀。
他看着她,延绵而出崩溃的绝望,体内最后一处坚垒轰然坍塌,无力承担的痛瞬间漫至周身,生生摆脱不开。他苦苦摇着头,眼泪呼之欲出:“为什么?!如此痛恨彼此还要生下我!不会觉得这样的生命悲哀吗?父亲用谎言和美好的幻想养育我,本该不在的母亲竟时时刻刻守在身边,却又努力着忘却自己。你唤我殿下,陛下,皇上,却是不肯唤长生。为什么都骗我,没有一个人言真话,说你们本不相爱,说你是无奈之下生下我,说你宁死也不要留在他身边,说你...企图忘了我,就真的这么难吗?!是怕伤害吗?!难道现在...就不会有伤有痛吗?!母亲,您心底真的会有长生的位置吗?!”
她要如何予他说这一切?!又该从哪一处开始说起?!心底泛着酸泪,眼眶湿下,怔怔的吸气。
他终以对上她的眸子,浮于眼端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连着她满面惨痛亦是假的。
“为什么没有死呢?”他眯了眯眼,眼角有泪悄然滑过,口中流出的却是最残忍的话,“真希望,你确像记忆中一样早已不在,以命相换,做了个伟大的母亲——万人称颂的贤良皇后。”如若是那样,他便不会有现在挣脱不开的恨意。他痛得恨不得将自己扯开成两半,真相比一切都痛!
宽大的袍子于风中贯满,她已然冷得发抖,万千话语堵在胸口不散。
“想抱你的。”只言一出,滚烫的泪水随之溢出,跌落在襟前。干涸的双唇由泪沁湿,咸苦异常,“是想抱你的,如果那个时候还能有一丝气力抬手,我一定会抱你。不想生下你,也是真的。是想...带着你一起死,这样就不会舍不得离你而去。想着要努力活下去该有多艰难,不忍你的辛苦,所以想要带你一起走。想要忘记你,也是真的。一旦想起,便是痛得要死,索性不如努力去忘。”那些日子,漆黑间躲于被衾中一夜又一夜的难以成眠,会努力去想象他的眉眼,明明知道会痛,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心绪。
长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胀红的双目透以无力,眸光渐渐散去,整个身子由后柱撑起,似风一吹,即要散架。
“我不是个好母亲,对你来说,从来不是。”他的痛,她从来都是感同身受,甚以更痛,只还能怎么办,无从选择路,终是要走下去,“明明知道这地方活下去该有多辛苦,还是生下了你。明明有许多寂寞,却也不能陪你。竟还推你至如此孤绝的位置,试图给你天下作以偿还,才是明白正是这天下——夺了你的所有。”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都是假的。”他轻轻笑了,自袖中端出那一枚天子信宝,反手坠下,“同谎言有关的一切,我都要不起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以她明白一切,却给不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