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月前,接了重整户饷的圣命,户部便也忙至水深火热不得歇喘。就连往日不拘小节的楼尚书都连了几日皱眉不舒。这一日晨间又次清点了户部几所档房,前前后后将几年来的亏帐空帐查清入库,待到清闲之时已过了午膳的时辰。胃里亦觉空空,嘱咐宫人上了些果腹的凉茶点心,正欲左右开弓时,却见档房外立着个长影子,那人背身以对,似琢磨犹豫着去留。待到楼明傲走上,回身猛地对上眼,不由得有些许尴尬。
“怎么杵了这?!”她身影从柱后漫出来,正对上彦慕偏转过来的目光。
“皇上午半晌阅了黄集递上来的折子便就怒了,急急召你。”他方在殿外见她这个时辰才用食,实不想打扰,只未料到自己的身影却被她一眼看穿。
楼明傲微一沉吟,复想起五日前工部领旨缮修先皇帝后寝陵之事,狮子一开口便是要从户部拨以万两白银。如今正遇上户吏法治齐新一貌,总算得了个好兆头,若是于此改革伊始便要抽调库中财银,却如釜底抽薪。那黄集又是个功高气盛的,连派了工部书吏持以圣上批文连连来要了几次帐,都由着她拒之门外。如今却也一旨宣折奏上一本。
“我三日前亦上了折子,言修陵饰寝一事不合时机。皇上可是看了?!”抬眸间不无烦闷道。
“折子递上了,只他说不想看,怕是明白你该会写些什么。”彦慕但不知因何,小皇帝的性情尤以最近月间时好时坏,偏执顽佞之态与从前判若二人。
听了这番话,楼明傲心下不是滋味,只点了头即跟在彦慕身后绕出去。一路沉默,却也思及司徒一的审责,小心翼翼探着口风:“你掌管刑部…亦该知道小一的案子什么时候能判下来吧。”家门生变后,以防那些脏言秽语入了孩子们的耳,更是将他们留在娘家照应。然每一次回府探视,总要由阿九翻来覆去的问她大哥何时回来。次次都是搪塞,如今却也愈发疲惫起来。于司徒远面前,更是细心着不轻易勾起这事。
彦慕步子慢下,却也未回头,微一叹息:“我倒也命人关照了几分,只是…宗人府如今直由皇令辖管,皇上还未起心办案,便就这般压着不理。”出言时,尽是揣摩了三两分,照着如今情形,压而不办,反倒是最好的了。
心,悬了多日。这般等待的每一日都似煎熬。不仅她一人,却是一家子大小陪着熬。
彦慕倒也看出了她如今的心不在焉,近月前,她人看着是不如从前光鲜明艳了,偶尔也会强撑笑意,只那般勉强太过艰苦,反累她自己个憔悴了。
只楼明傲反未想那么多,又思及户部拨款一事,颇为怨恼道:“朝中人皆言我是个一毛不拔的,如今这个境地实难由人下决策。彦慕,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不是户部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不敢出。修陵重整之后便是大祭,而后入秋围,及至年根,种种都是需内银流出的,可去年敛上的税银,却也连赈灾济难的亏空都填不上。你可知,内务亏空不得补足,旧帐不结新出即要迎上,户部本就得不了片刻喘息。借端遮饰的把戏我倒是能做,往日里在自家府宅没少耍那等小聪明,只如今国事为大,弊窦丛生,我不敢不说真话。”
脚下顿住,彦慕回了身子凝着她,见那宽绰朝服下的身子更是单薄,心底扯疼了些微,只面上仍以忍耐。
楼明傲陷在自己的情绪中,自说自话也是个没完,总算拉到一个人能诉诉苦什么的。往日只对着司徒远,他有他的吏部和兵部在忙,亦是满脸浆糊一头闷青。她若再抱怨个三番,定会得他一句“你趁早辞了安心居家养孩子”的排遣。索性一闷再闷,如今好容易遇上个懂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团团吐出。
“且不说亏空的事。你倒是也得到消息没有?西南番地入春后,百日无雨,求米济灾的折子不少,圣上允下的亦不少。只去年大涝,亦是掏空了库存仓米,尚不及百年,又不到他地收成之时,本就难以蓄满。眼下只得…开仓放济那变色历米。”言着声色微转,想及半月前,长生亦就她开仓放历米一事连下十道严旨骂她不顾民生,危害百姓。她却也知道那等米粟食之必伤以身骨,可总不能看着百姓活活饿死。如今朝野上下只冷嘲热讽言她捂着银子不购买商米,却不知那白银购米流出,户部只帐面上的亏空便也是几年也填不尽。于此时大兴土木,绝非明举,只可惜忠言逆耳,一番苦苦劝谏,那云阳殿上的人却不肯听下一个字。
彦慕此时已全然迈不动步子,回身看她却将她满目倦色收在眼中,无意识地猛走回了两步,一把扯上她团袖,半扯半拉的朝了绕回了几步,方向一转,反朝着另一处走上去。楼明傲见这也不是去云阳殿的方向,忙挣扎了几步,却也扭不过他的力气,只得随着他走。
绕过中殿,未桓殿侧但有一厢暖房。彦慕但也不顾礼节,一脚踹开了那暖房漆门,拉了她入内。满室清雅的气息漫入,简陋中透着三两分书香墨气,只一观望倒也明白是男人家的居所。
“这暖房是我值夜时偶尔住下的。”说话间,但也将她按在矮榻上坐稳,“往日连个人影都没有,出奇的安静。你先睡一会,醒了就用些食。总不能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楼明傲明白过来,却觉不妥,忙道:“云阳殿那边还等着训我呢。”
“我给你扛着。”彦慕释然一笑,“你安稳睡着,皇上那边问下来就说没见我传旨。”
“彦慕——”她揉着眉头,虽实在困怠,却不能事事都要他帮自己托着,她欠他的,大抵要怎么才能还得清。她不喜欢欠人东西,尤以情最是。一时笑得颇为无奈,“你这也玩了出陋屋藏娇了?!”
这一声轻唤反荡起他心中涟漪,本是准备走的步子忽而迈不动了,复杂了眼神攥着她,胸口随着一痛:“她从不这么叫我,只你这般叫。”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看似难以承受的实施,她…不是她。就像她从不会这般无遮无掩的笑,亦不会张口闭口唤齐了名字。楼明傲总也畏畏缩缩,心思细腻,却做不到…云淡风轻洒脱成性。
“彦慕。”她并未存了介怀之心,反倒是轻松笑过,出言再唤。
心底酥麻一片,僵步走到她身前,怔愣间淡言道:“喊一声公子吧。”总有些许的期待,那个声音,还能再隐隐传来,填补胸口某一处长久的缺失。思念的味道,蔓延开来,他并不是无时无刻的思念成痛,只在面对这张容颜时,止不住地发涩。而后,便也不知…他思念的是谁,在意的又是谁。她期待她能秉持自己的笑,却也有想她如她般唤自己。
楼明傲认真地看了他,只眸中依然清定,坚持了再道:“彦慕。”她不能再陪着他玩自欺欺人的游戏,人,要走出恍惚,才是真实。
他明白过来,眼中恢复以平静,只手指点在她额顶,颇像个兄长般言道:“照顾好自己…总有人是惦记你的…”话里明一半暗一半,他不常这般说话,只她面前,却也不得不揣了这口吻。
“怕你惦记的是脸,而非人。”楼明傲笑道,绝不含一丝酸意,只不过随口说穿了一个事实。这世上衷情不二的男人太少了,眼前的,却也是极品。只可惜…他眼中只存着一个人,虽是相同的容貌,可自己终究不是她。他的这份深情厚意,更是不敢承下一分。她偷了人家的身体,再不能连着男人一并偷去,这是死不动摇的原则。
“是吗?”彦慕已步出几步,听身后这一声,微微愣下,唇边忍不住浮上苦笑连连。而后自嘲地摇了头,推门而出。
这一睡,却也忘了时辰,醒转时天已暗下大半,忙起身推开被衾,绕出屏风,却见桌上已整齐摆放了碗筷膳食。实在不知道彦慕什么时候送了来,只饭菜还热着,料想他是不久之前送上的。笑自己睡得死,浑然没个知觉。正坐以桌前,一番大快朵颐横塞硬吃,直要把胃撑开,方才满足了放下筷箸。寻了口茶漱口时,门外已有人声在唤:“楼大人,可是用过膳了?”
声音极是轻柔,听的楼明傲心底微颤。只知道彦慕身边除了蝴蝶外,再无女侍,一时间糊涂起来。出声应了,悬着口气,却见门外映出个身影,推门而入,彼此相视,心,沉沉而落。
“你什么时候做起打杂来了?!”许是多时未见,如此一望,心中涌起从前种种,暖意流窜胸口,最是温软。
林微蕊着了一身青莲色的宫女服款步姗姗,小宫人的配饰衣衫但也遮不下夺人的风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几步行至桌前临着楼明傲坐下,气若幽兰,笑得嘤然有声:“若不是我,你能有这御膳房的美食?!”
楼明傲笑眯了眼:“我道这口感甚佳,原是极品佳肴啊。”
“某些个人可宝贝你啊,连着送了好几次,见你不起饭菜凉了,便也一换再换。”林微蕊微微翘起朱唇,满口酸涩,似为不满的叹道,“那些个不近女色的男人,见了你,是不是都要变节?!”言下暗讽了自己的哥哥和那活活能气死急死人的彦大木头。
“我没那个功力。对付你哥倒也算了。彦木头这…还真是碰不起。”话音一转,笑得风娇水媚,“呦,某些人心里酸着呢。”
“是酸呢。”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只嘴上强言,“肠子都要酸掉了。我还帮他置备饭菜,早就该给你那食盘里掺着什么,我才解酸。”
“我说啦,对这木头,且不能着急。”手下就着冷茶,一贯到底。
“再不急…我都要成半老徐娘了。”唉声叹气后,复又揽上她手,“你说说,我林微蕊喜欢个人儿怎么就这么难?!我和皇兄一个样,阅人无数,却只取那一瓢怪水!只我那百年不开花的木头哥哥如今开了窍了。偏我遇这木头,他定是锈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