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此舍彼,弃而全乎?一把算盘翻来覆去的拨弄,珠子未少一分,却也左不过明哲保身四个字。然,能做到这四字箴言的人,古往今来,倒是有几个?!她自也以明哲自保言传身教了这几个孩子,只他们当中又有哪个不是牛心左性?!死死咬了牙,偏了头看向另一端,微阖上浅眸,身子没来由的发冷。
身侧执盏杯的男人远比她镇定,伸了手于桌案后捏上她腕子握在拳中以示安慰。不管怎样,一切都还有自己坐镇。他虽言不做主意,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凡事由他说了才算。
夜色薄下,天边但映出几道光艳,努力刺穿这满堂的寂静。屋檐坠下滴滴冷汁,连成雨幕的涟状,滴滴嗒嗒落了窗口滑出几弧清冷寒意。
晨风忽入,卷起堂前枯叶萎枝。
司徒一淡淡起身,长袍及地,偶有枝叶袭入裙角。眉目已清宁,目色凝上温步卿,坚而又决:“温叔,别闹了。我知你定有两全之策。”当年母亲生下双生子的险难都是渡下的,更是未言一句保大保小。他不信温步卿一如普通庸医般,只会搬动戏文里的词码。
温步卿面色渐以僵冷,讪讪瞥了他处。由人一眼洞穿并不好受,思及自己怕是一辈子也骗不过姓司徒的了。搔头弄耳间声音幽幽:“你温叔老了……”温温吞吞,仍是执意。
“温叔。”司徒一深了眸色,“司徒一求您。”
“我不救!”实也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而后稍做喘歇,“小一,有些…你救不起,更以承受不起。你父亲母亲还有温叔我等皆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才是最好。”尤以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
可笑他温步卿的心底,亦是藏了私心吧,但也不想这孩子安稳于世。他终究只能做性情郎中,无以至旷世圣医的境界。
“是司徒一犯下的错。”从未有过的释然。此一言于众人间脱出,他好不畅快,再不要躲避在父庇母佑之下,“既是儿子的骨血,便要由儿子来决定…什么才是最好。”
众目暌暌之下,他身形比挺,不是落寞,却是坚定。
“咣当”一声脆响,司徒远手中半盏茶即挥了上去——他要他选个主意,不是要他认罪画押,更不是看着他一脸听凭发配的大义凛然。茶盏已掷,只袖笼里的手臂仍在颤,他定定扫了眼那孩子:“你——”空留了一声,而后诸多言语皆哽住吐不出。他想说…并不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承担的起,有的错,是能认的,有的过,断不能认!司徒一如今将己与母通奸之事昭然而示,便也自己走上了绝路。
“父亲。”身后幽冷的晨曦漫入,皆被他宽大的袍子掩下,言语间字字清晰,“那孩子…是儿子的。”
“不是你!”司徒远猛攥拳,转眸盯着他,动也不动,只寒气逼人。风卷云翳间,闷雷作响,庭院中枝落更残,一地萧索凄凉。
司徒一唇边绽了笑意。他这冷漠寡情父亲深藏不漏多年,终以情急之下袒露了慈父苦心。
“父亲,你护不了我一辈子。”这一声异常平和,他淡淡地吸气,复又吐出,心中只一片静潭。
楼明傲坐于一端,直要看痴了去。她对律法不精,却也从司徒远的神情面目中探出几分严峻。端倪初现时,司徒远故作不知以求盖过,并非紧着保全己面,而是…和奸之罪,处以无赦。这等丑事,本就是不该揭出来的。身子竟然不冷也不颤了,而是浑然无力,瘫软于一处。分不清如今是什么场合,倒有多少人在看。宫里来的太医,沈家的下人,园子里的老嬷嬷,甚至不乏…宫里的眼目。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如今这孩子竟无畏到推了这堵闷墙。
司徒远五指扣着桌案,用力一紧,案角断出一截,轻响落地,眸中阴霾愈重,蕴着风雪,甫一出声,无奈至极:“我天朝法历,及以弱冠,和则为强。”
“是,儿子知道。”当年,彦慕命其熟读律法大典,常以各项条文考究,他如何能不知?!
“你既是知道,可以言出和奸之罪?!”木然间,竟有微许的崩溃,然,他司徒远绝不会倒下。
“我天朝大律典四十三条,和奸罪之十——内乱,谓奸小功以上亲、父祖妾及与和者。此属十恶重惩罪,犯此十恶者无论官民均不赦。”睫子微软,猛一咬下牙根,“奸家长亲属妻妾者,视其亲等,或杖一百,流三千里,或死刑监候。若以五服亲属之内,重罚加一等。皇族贵胄,以身示井,重罚再加一等。”
一时压死人的寂静,无人敢吭声,亦无人知道应言些什么。不出三日,定有官府文诏下放,或者…圣谕更早即该宣下。司徒远微阖了双目,心底突地一怔,疲而又倦,声已喑哑:“温步卿,既是他的决心,便照着做吧……”
屏风后,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的女人眼中微颤,方才厅间众人之言皆是入耳的。眼中似有泪色在闪,忽而阖目紧紧忍下泪,不散。
外堂间渐渐有人散去,司徒远僵直着身子徐徐步出,却也未顾及到身后的楼明傲,此时他心中无物,连自己的踪影了都寻不到了。楼明傲本欲追上他,却在司徒一身侧驻步,淡然凝视了片刻,心底泛了苦涩,面上仍努力展以笑颜,眼中掠着艰难:“不愧是…娘亲的好儿子,是个男人。”虽不是依着自己心意做下选择,却也要她诧异,要她折服了。
辰时,沈院的消息传了东配殿,言母子都安稳下了。而后,木然相望的二人才缓缓回了神,事态已定,皆无话可说。心底的不甘早已被今晨扑面袭来的不安惶恐冲淡。楼明傲努力握紧司徒远的手,是无言的支撑。司徒远抬眸间,见她眼底早已生出强忍不下的倦色,心下微疼了起来,另一手附在她额前,淡淡道:“睡吧,你累了。”
“你呢?”若要她一人,便是绝计不肯的,他的倦意并不比自己减下几分。
他清楚她的固执,安慰道:“我也睡。”一觉醒来,怕要面对的情景更艰难。一时享欢,一时受罪,却也相持相平了。
不褪衣衫,二人相对而卧,只十指仍以紧扣。
虽已疲怠至极,但毫无困意,楼明傲心一虚,悄声道:“相公。”
身前侧卧之人不知是懒怠于应,还是真的沉眠过去,好半天不吱声。楼明傲又连着唤了几声,皆未反应。怔看着他,泛了涩意,她早是把这男人的一点一滴看在心底,最是清楚,他并未睡着,只是不想言声。索性凑了身上去,头顶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我知你…是生气了。”细细想来,他真正起怒的时候不多,然每一次却都是这般压死人的沉静。
“我没生气。”这一声终于溢出,鼻音极重。
楼明傲微一颤,但也不动,由着身后揽上有力宽厚的臂膀,琢磨了道:“要不你学我摔个盆砸只碗什么的,千万不要闷着,我怕你憋出火,烧了心肺不好,眉毛眼睛烧坏了就更不好了。”
越是艰难,越喜欢说些无边无际的玩笑话,总也没个严肃正经的时候,这也便是她了。司徒远揽着她忍不住闷闷笑了声,轻轻抬目,凝着她。良久,微一叹:“你养出个好儿子。”
实分不清是骂是赞,一手推挡至他身前,纠结着眉眼道:“你竟也学会反着话骂人啦?!”
“我是夸你。”以下巴抵了她额前的碎发,熟悉的香气漫上,纵然情绪低落,亦能由这气息引自己沉醉缠迷,“且不论这之中倒是谁的是非,他能言错,便是进益了不少。”
“我以为你会骂我…把你儿子养成了这德行,连老子女人的床都爬。”说着无力笑了笑,想起那一日司徒一还执言无错,只几日的光景,便也不同了。沈君慈用那般手段,他却也是无错的。只今日,他一身扛下所有罪责,大有烈性男儿之风,再不似从前那个谨言慎行思深虑远的司徒一了。
睡下半个时辰,楼明傲便也转醒,由司徒远怀中小心撤了身子,为其紧了被衾蹑手蹑脚出了内间。庭院里璃儿正牵了阿九走来,见了自家主子忙言:“这就起了?”
“睡不下。”楼明傲草草应了,即拉过阿九,细细瞅了番道:“阿九这几天去外公府上住吧。”
“为什么?!”小丫头竟也不十分乐意,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大人打发了走,“司徒墨,和司徒允暄呢?!”
“是哥哥们。”一手点在她额前忙纠正过来,眼见得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不管不行了,“通通卷走。”
“哦,我知道了。”小脑袋微一点,煞有介事摇头晃了脑,“唉唉唉。”
“你又知道个什么了?!”噗哧一笑,再抑郁的心绪由这小东西搅和去,但也云开日见了,却也配她一个“霁”字。
“知道爹爹娘亲要制造小弟弟,要二人独处呗,眼见得我们都成旧人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