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快来了,”他对斜靠在窗旁一手执杯一手弄花的我说道,“你的机会来了,不是吗?”
“对你和你的家族,这不也是个机会吗?”我反诘道。当慕容回来跟我说,“我大哥从东都回来了,他要见你”时,我没有丝毫的停顿,下楼骑上慕容那匹侍卫刚系上的马,赶到了这座竹园精舍,这座慕容家族中最不为人知的产业。慕容氏,昔日雄据扬、徐、青三州九镇十四郡的燕国皇室,祖上曾是漠北大草原上纵横驰骋的草原黄金家族的成员,在三百年前,和众多草原健儿一起南下倾覆了当时不可一世的天宝王朝,成为了这块被称为神州的北方土地的真正主人,而慕容氏则占据了最富饶的沧浪之水流域的广大土地,并在上面建国称燕两百年,直到地处东南的平安朝在光明帝即位后开始了历时二十年的北伐战争,作为近邻的双方相互抗衡到直至光明帝征服了神州上所有的势力,将北方强悍的游牧民族赶回到草原深处,大燕国皇帝慕容焘在外无援军,全境失陷,仅剩孤城豫章的情况下,不得不献城归降。光明帝在完成统一天宝的喜悦下,例外开恩,免除慕容氏全族死罪,但将其全族从其发源的北方流放到西南的武藏野青衣川,永世不得为官。三年后伪王慕容焘郁郁而终,其子慕容性德又在十年后突发恶疾不治身亡,在后来光明三十四年成为慕容氏当家的就是我这位大舅子慕容风骨,当时他年仅十四岁,也许是由于他太小,也许是此时的光明帝已经开始被自己的儿子烦的没有精力去照顾这偏远的青衣川边的慕容家了,所以他很幸运的活到了今天,也是他在光明四十二年我被赐封临川王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主动提出和我结亲,并且不顾家中所有人的反对,将他唯一的十六岁的妹子慕容嫁与我,由于没有男方父母和长辈的在场同意,所以慕容也只能以侍妾的身份入住临川王府。当时的婚礼在青衣川倒是风风光光,一方是前朝败亡的皇室后裔,一方是传闻中本朝皇室灾星的独眼王孙,据说后来此次婚事传入远在东都的光明帝的耳中时,光明帝正在午睡,当时反应是睁大了原本因操劳微合的眼睛,眼神中精芒闪烁,周围的侍者全都噤若寒蝉,片刻之后,光明帝眼中精芒散去,哈哈笑道“有趣,有趣”,然后再次合眼瞑目养神,以后东都再也没有人提及此事,而青衣川的慕容家和临川王府内却为此担惊受怕了大半年。
当听到我的反诘,大舅子却当作没有听见,顺手从身旁的竹几上取来一杯清淡的菊花酒递给我,他的涵养的确很好。我将手中那已见底的雕花玉杯搁在窗台上,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不饮,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待他的下面的话。
“圣上已经下诏,今年的九月十八,要在东都的太极殿为自己庆八十大寿,诏令到时所有在外的皇子王孙全都要进京,不论是分封在外的诸王还是带罪流放的皇子,包括已经废黜的前皇太子清河王义超和北海王义真,一律进京。禁中传言光明王是感觉自己时日不多,又因为对现在朝中当权的燕王义范和晋王义照的不满和能力的怀疑,所以要在此次大寿中为自己百年之后挑选一个继承人。而你身为临川王,没有理由不去走一遭?”慕容风骨边说边说用食指尖轻扣手中玉杯的边沿,声音真是动听,“而且东都来宣诏的内臣就在我的后面,恐怕明天就要上临川王府讨赏了,你的意思如何呢?”
雨说来就来,雨点骤然打落了帘外的一瓣梅花。
“我的临川王府,庙小人少,恐怕拿不出让人满意的镐赏,”我摸了摸右边那只眇了眼睛,虽然戴着眼罩,可我有时总是会忘记。
“没有问题,呆会儿我就会让人给慕容送去,”身为我大舅子的慕容风骨这时才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当初把她嫁给你,是对是错,只是苦了慕容。”
“现在后悔还来的及,你看我是奇货可居,我也要借重你慕容家的人力物力,我们是一拍即合,”我拍了拍大舅子的肩,“要不要我回去写封休书?”然后将酒一口喝尽,把杯子塞在他的手里,转身出去。
可是,我真的需要一个天下吗?下楼后我给自己一个反诘!
“……,钦此。”
当东都来的使者以内庭特有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念完了这篇光明王的诏书后,我毕恭毕敬地双手捧过诏书,再拜,叩首谢恩。然后转交给一边侍候着的慕容,并让她和周围的人都退下。
“叶公公,没想到您老人家亲自来这么一趟,真是让小王受宠若惊啊,”我上前执住这位在光明王内庭中最有权势的内监之一,御书监总管的双手,“您老旅途劳顿,不如在舍下休息几日,也好让小王尽尽地主之宜,青衣川与东都相比虽小,但也有它的别致之处。”说真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来的宣诏使会是内庭中的这位爷,而且来的这么秘密,连大舅子的能耐也没能打听出来,看来此事绝非寻常,我得好生应付才是。
“临川王,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叶公公呵呵笑着,但突然脸色一变,“要计较,我马上就可以定你一条死罪!能拿这儿跟东都比吗?这话只能在这里,你我的面前说,要在东都,可是要杀头的!”
看我一脸惶恐,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现在是风云变幻,多事之秋。朝中的事你也清楚,不要跟我说你整天就知道赏花玩女人,慕容家的女人你都敢娶,有这么会玩的吗?以后到了东都说话要注意,凡事要存个心儿,再不能这么口无遮拦,”一席话说的我连连点头,我知道话就要说到正事上了。
“你知道我一把老骨头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折腾吗?”叶公公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摊开在我的眼前,“我这次来是皇上私下授意的,临走前皇上给了我两样东西,一个是我刚才给你宣读的诏书,另一个就是它!”不用细看这个青瓷小瓶上所刻的字,我也知道是什么了,冷汗从脖颈上冒了出来。历史上那些享尽荣华富贵的贵胄名王们,最怕的就是某一天接到来自大内的这种装药丸的青瓷小瓶。
“那晚皇上跟我在养心殿外的走廊上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夜深,就两个老头子闲话家常,这是皇上当时打的比喻。皇上跟我聊起先祖洪武帝开国,又聊起自己,刚开始还说说笑笑,说到些当年的老臣们的佚事,皇上还挺开心,可后来说到现在,心情急转直下,等说到诸位殿下时,我那还敢答话啊,就听皇上自个儿说,最后说到这次祝寿,皇上突然就说起你母亲的事。皇上说,小叶子啊,你说平阳这么走了也有二十年了吧,你是看着平阳长大的,这孩子小时候可真讨人喜欢,就是从小身体不好。我这时才敢吭声,我说是啊,我那会还在乾仪宫侍奉云妃娘娘,小公主殿下时常拉我陪她到胧液池边拾落下的花瓣和树叶什么的,收在一堆儿,用土掩了然后合手祝愿这花啊叶的魂魄早升极乐世界,我当时就觉得小公主殿下真是一个可人心儿,让人想要照顾她一辈子,”说到这儿,老头的眼睛似乎都有点湿。可我对这叫平阳公主的母亲却并没有什么印象,我记忆中的只是她见到我时惊恐的眼神。而我对她更想知道的却是我究竟有没有父亲,如果有那是谁?难道真如传闻所说的,天赋异孕这么离奇?
“最后,皇上对我说,”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讲,“小叶子,你现在也是老臣了,平阳留下的那个孩子,你也算是亲眼见到他出生的,事情虽说太古怪,而且平阳也是因他而死,可他毕竟是平阳的骨血。当年我不顾朝中群臣的反对决定留下他,你也是支持我的,如今二十年了,他也是不声不响的呆在青衣川,朝中也几乎没有人记的起他,我原打算让他就这样自生自灭地度过一生算了,可是前几年他在青衣川却弄出点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居然娶了慕容氏的女子为妾,对这件事的处理可大可小,我既不反对也没有承认,这样既然跟谁都没有利害关系,朝中也就没有人再提。可是我心中倒是好奇的很,现在我的年纪也大了,身边的这些事就让我烦的,再没有精力象过去那样折腾了,这次是个机会,你去趟青衣川,替我看看。如果这孩子果真有过人之处,存有异志,那你就代替我就地赐他一死,免得将来不好收拾。可是如果他只是个碌碌无为常人,那你就给我带到东都来,也让我们爷孙见最后一面。”
听到这儿,我头低的更下,我知道面前这老头正用眼睛在审视我,“一切还靠公公扶持,小王必将感激不尽。”
“你也不必这样,我既然跟你讲明了,这东西自然就不会再赐给你了,“显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皇上是担心百年之后,这大好的江山被那些不成器的弄的七零八碎,所以才这么着。而我们做臣子的也应该为皇上分忧才是。如今的局势是,皇上对朝中的两位殿下没有信心,所以才寄希望于能在分封在外的各位皇子王孙中,挑选出一位担此重任。因此为着这江山社稷,老臣我也得冒死为这平安朝的将来把你留下来,望你能理解皇上的苦心,老臣的忠心啊!”
“谢谢叶公公教诲,公公的大恩大德小王自当铭记在心!”我语调哽咽。
“好了,废话就不多说了,我的年龄也大了,日子也不长了,你只要牢记我今天对你所说的,将来不费我今日的对你的一番苦心,我也就算对吾皇尽忠,为吾朝尽责了。为免人起疑和猜测,我现在就回驿馆,明早就走,到了东都后来见我。”
“我送公公,”我抬手作揖道。
“不必了,临川王请留步,”叶公公回揖,举步出门。
转过身,慕容从屏风后的暗门走出,“刚才真是侥幸,幸好叶公公是帮我们的,”看着她一脸感慨的表情,我摇了摇头,“你错了,留下一个碌碌无为的人跟留下一个将来有可能成功的人,那个对他更有利,要作个选择并不太难,况且老爷子也没说一定要我死,只是让他看着办,所以他何不作个顺水人情,这样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他毕竟没有把毒药赐给你,而且当年他也支持皇上留下你呀!”慕容不服的说。
“当年?”我心里暗暗冷笑,当年还在襁褓中时,叶公公和一群内臣跪在三元宫光明帝的面前,言辞恳切,请求处死我这个天降妖孽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如果不是自出生就能记事认人,今天为他几句谎话自己说不定就要感激涕零了,不过这事绝不能对慕容讲,在这个世上要想生存下去,有时就不能不为自己保留点儿秘密。
“过来,”我一把拉过慕容,用手解下她的发饰,埋首在她的秀发中深深的呼吸,黑夜深深啊!我一时有些晕眩,一丝幻像在我的眼前跳过,一座着火的高楼,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建筑,它如同空中楼阁般悬浮在黑茫茫的天空中,视野尽处巨大的闪光扑面而来,在她前面逃逸着无数怪兽般的飞行物,可是瞬间就被相继吞噬,没有什么能幸存。
“宇宙结束了,人类,还有进化者,所有的,只有时间会继续。”耳边传来女人的轻笑。
“宇宙?那是什么?”感觉着慕容靠过来的腰身,我向幻觉中的虚空发问,然后我就沉浸在欢愉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