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我在中共襄阳地委办公室工作的时候,给地委书记处所有的书记都服务过。他们都比较喜欢带我下乡、下基层搞调查研究,让我给他们起草文件、写报告以及干工作、生活上的各种杂事。我呢?是特别地勤快。我在思想上认为,为我所有的上级做事,都是为党做事,一定得忠心不二,认真细致,力争各位领导都满意;再则,把工作做好,服务周到,让领导对我有个好印象――为自己能加入中国共产党打下良好的基础。我在大学里研究过《心理学》《成功学》,深知一个个细节有时能决定一切,大海也是一滴水一滴水聚积而成的嘛,故为每一位书记办事,那怕拟一个短电文,给他买一包烟,也在内心里当成一件神圣的政治任务。所以,总的讲,领导认为我是称职的,望我的眼神是温和的、慈祥的、高兴的,有时在我给他们干完某项工作后,还会给个笑脸,说:“秀才,行啦,好好地干吧!”此时,我就像得到一个最高奖赏,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
“文革”一来,特别是“文革”初期,上述的这种情景已经绝灭,我很少能见到书记们,偶然碰面,那脸色,那眼神几乎都在变……我是个写小说的,尽管那时候已被打成黑帮、反革命,但搞“形象思维”的职业病仍根深蒂固地缠在我身,对这些大领导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对我的一举一动,那怕是皱一皱眉毛,眨一眨眼睛,点点头或摇摇头,我都非常敏感。现在已过去40多年了,我仍记忆犹新。
今天,我只想将书记们中间的两位――当时对我的“眼神”在此表述一番,分析一下。眼睛不是灵魂的窗口么?而眼里面的那一股子神,那一丝柔或刚的气息,是最能体现一个人――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的、藏于心底的、最光明和最龌龊的感觉的。
先讲一位地委副书记S吧。此人中等身材,体魄健壮,结结实实,声音宏亮,做事亦非常精干、大度、果断,说老实话,我是非常佩服他的,暗地里几乎事事向他学习、靠拢。可在“文革”中,他对我某一回的偶然一瞥,就像一把尖刀直挖我的心!顿时让我浑身上下不寒而?!
这是怎么的一瞥呢?我在前面的第二十六节《群众专政的厉害》中讲了,那会儿,文革之初,我这个机关里的唯一黑帮,要经常按时给地委领导干部清扫和修饰他们的小别墅住房和庭院。那天,我正好在S的小别墅和庭院里打扫。我先用扫帚把住屋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把住屋前的小石径,以及由石径通往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用洗把、抹布清洗得亮亮堂堂;之后,将庭院中的杂草拔净,用镢头将花木之间的土细细锄松……最末一道工序,是把支撑葡萄架的水泥圆柱从底座到顶端用湿布擦洗――这个活开始是蹲在地上擦,弯着身子擦,站着擦,上柱子顶端则需登上木梯子擦……也就在这时,S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后面跟着好几个随从,也都是我认识的同事,由于他们的说话声、脚步声,让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了他们一眼,几个过去非常熟悉的一般同事,自然不会与我这个黑帮打招呼,但他们的眼神很正常,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可这位S副书记大领导,突然皱起乌黑的八字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分多钟,那眼神显示着居高临下的轻蔑、讽刺、厌恶、十二万分瞧不起的、刺人的光……就像是西藏农奴主瞄他的、不称心不尽职的奴隶!我当时心里难过得要死,赶紧把头低了下去!是啊,我这个黑帮、反革命是令您S大人反感,是令您S大人一百万个不高兴,可您忘了――当过去我圆满地完成一件您布置的任务时,您是怎么夸奖我的?您那会儿的眼神是多么喜悦、光明啊!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事后我想,大人物眼睛里的阶级斗争性可称之谓所向无敌的锋利尖刀!他不就是凭这把尖刀披荆斩棘,当然,主要是斩我这号小萝卜头的“棘”而平步青云,直上政治高层的天庭么!
好啦,此处,我想再讲位――地委第一把手焦德秀同志的眼神。据我了解,焦书记是河北曲阳人,是抗日战争中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建国前,曾任中共曲阳县县委宣传部部长、冀晋四地委党校副校长。建国后,历任中共应山、随县县委书记,襄阳地委副书记。当赵修同志调离襄阳地委到湖北省政府任副省长后,他接替了赵修的、地委书记的职位。
我到襄阳地委机关工作后,对焦书记亦是非常敬仰和敬佩的,因我曾听他的贴身秘书、我的好友杨期友告诉我,焦德秀是在抗日战争中打地道战打出来的,是杀日本鬼子杀出来的:作战身先士卒,非常勇敢!故我一看《地道战》的电影,眼前就闪现焦书记的矫健杀敌身影!我年轻时好崇拜英雄,对焦书记自然是心甘情愿地五体投地了。
对他崇敬,还因随他下基层搞调查研究,无论是在襄阳泥嘴、随县寨湾、光化老河口、枣阳太平……每到一处,头两天,几乎都是他带领我们随行人员和社员一起劳动,不管是割麦、插秧、种菜……他均内行。我割麦的姿势不对,速度慢,就是他帮我纠正过来的。他不像有些大领导,干农活只是走走形式,摆摆谱,或让新闻记者拍个照就算完事,他可是真枪真刀地干,完全像个地道农民。在这一点上,不光是我,地委机关的大小干部都服了他的气。
对他的崇敬,再一点是他非常廉洁,到社员家里吃派饭,一定要按规定交钱交粮票,社员见他是大人物,有时炒两个鸡蛋,多做一碗豆腐汤,他就嘱咐秘书另外加钱,不许占群众丝毫便宜。到了夏天,天气炎热,他带调查组下县下乡工作,每次买西瓜消暑,他既不许县乡机关拿钱,也不让我们下属出钱,均由他付款,说,“我的工资比你们高,自然该我请客。”这是他的个性、习惯,我们只有服从,心里都深感他为人厚道,以及他在做人细节上是滴水不漏、毫不马虎的。
使我更为惊异和感动的:是他的谦虚、谨慎、宽容和实事求是的为人。据自己在官场中的亲身体验――官大一级,犹如五雷盖顶。特别是一些高高在上的大领导,干任何事,他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办;写任何东西,他让你怎么行文,你就得规规矩矩一字不差地照录。文件起草好了,若经他修改润色,那可是一字千金,绝不允许任何人改动的!据“百度百科网”首页记载:跟随毛主席18年的、最有才干的五大秘书之一田家英为什么会在1966年5月23日自杀,就是因他在一份毛主席的讲话记录稿中,删去“……《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这段话。江青就此给田家英安上了置于死地的罪名:“篡改毛著”,于是,田家英立即被逐出中南海,并于第二天在家中忧愤自尽。看到没有?伴君如伴虎呀,给大领导当秘书、随从,亦同样危险:你的一切升迁贬谪也全掌握在他手中。而焦书记则不是这样,我帮他拟过电文,起草过调查报告、大会发言稿等等,有时他改掉的东西,我又把它添上,改过来,办公室几个比我职位高的秀才曾为此给我捏了把汗,警告我“别狂妄自大”,我往往不知厉害,自以为是……而焦书记对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并不恼火、指责,只是问明原因,有时默认,有时和我平起平坐民主讨论。最后,看谁的意思准,谁的句子顺,就用谁的――完全没一点领导架子,一切以工作为重!故有人认为:给领导起草文件很辛苦,很吃力,而我却感到这是一种享受,并能从领导身上学到不少观察客观事物的方法和写作的知识。
可自从我在文革初被打成反革命后,我一直没见到焦书记,他那时在随县大洪山随张体学省长开展大“四清”运动。大约到1966年的秋天,全国各地到处在抓“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红卫兵、造反派、保守派已开始各自为政,先是文斗,慢慢发展为武斗……也就在这当儿,焦德秀从洪山回到地委大院了。他此时是以襄阳军分区政委的身份在社会上亮相。为什么呢?因那一阵地委机关已陷入半瘫痪,一些革命组织、造反组织、红卫兵小将敢在地委机关横冲直闯,尚不敢冲击军分区。焦德秀在人们心中还保持着威望,手中仍有一定的权力,说话也基本算数的。
当我知道焦书记回来后,就非常渴望见他。可见他非常之难,因他为了避免对工作和决策的干扰,一会儿在这里办公,一会儿又到那里办公,不是他信任的干部和必需联络的人是不可能见到他的,何况我还是个戴着“黑帮”帽子的反革命,他能见我么?又愿意见我么?见我只会对他造成损害,毫无益处啊!
可不知他怎么想的,在一天深夜,他竟派他的通讯员敲开我的门,轻轻地对我说:“焦书记请你去谈话。”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焦书记请我去谈话……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李德复,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骗你!”
我一身喜得发颤,立即跟着小通讯员走了。
在一个幽静的、窗帘紧闭的房子里,我见到了穿着军装的焦德秀。我本有一肚子话,可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心里涌来一股热流……顿时,泪水如开闸的洪涛,汹涌而下。
焦德秀让通讯员给我倒了杯茶,让我坐在他身边。
我不接茶,不坐下,犟着头,直挺挺地立在那儿。
我只想对他说――焦书记,您忘了,四年来,除了您秘书,是谁鞍前马后地替您开轿车门,提公文包?
我只想对他说――焦书记,您忘了,四年来,除了您秘书,是谁日以继夜地帮您调查社情,写出您满意的公文和调查报告?
我只想对他说――焦书记,您忘了,四年来,只要您指派我下乡蹲点,我能三个月、四个月甚至半年、八个月不回家,总能把您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给您奉上一份满意的答案!
我只想对他说――焦书记,您是不是把这一切全忘了啊……故地委在家领导给您打电话,要把我打成黑帮,您没点头也没否认……造成我落入了万丈深渊……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焦书记!焦书记!
我心里这么?嗦,嘴里却没吐一个字,任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我这时才发现,眼泪虽小虽轻,也是有响声的――是无奈的呼唤,还是悲哀的低鸣?
焦德秀一直在等我开口,见我不说,就用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眼神是忧郁的、怜悯的,是不是还带有一点歉意,一丝同情?
就在我泪眼与他忧郁眼神的对视中,我胸中猛一震,是不知不觉地、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焦书记,如果我是个反革命,您为什么总把我带到身边?而且……一带是四年……您能相信么?认定么?如果您今天还这么认为,那好,请您摸着您的良心,您军衣上的第三个钮扣告诉我……我将永远不再见您,也不再求您……我彻底认命了,认命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焦德秀沉默着,忧郁的眼神更忧郁了,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吭声?对于我这样的小萝卜头,他还有什么顾虑,还有什么说不出口?
他终于回答。声调是慢慢的、沉重的、痛苦的:“德复,我怎么跟你说呢?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啊!我现在只能讲――生活终究会实事求是的……”
会实事求是的,会实事求是的,会实事求是的……这缓慢、沉重、痛苦的声音,不断在我心的深处似闷雷回响、回响、回响……
我的泪水戛然而止。
“实事求是”是一条能揩净泪水、血水的手帕么?
我忽然想起英国著名史学家阿克顿的一句名言,大意是:“权力是会整死人的,绝对权力就会造成绝对的死亡!”而我当时心血来潮地将此句改了两个字:“权力是会救人的,绝对权力就会造成绝对的生机!”
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历史会证明这一点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