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1966年7月间,我在机关不是挨斗就是被监督干重体力活;我爱人妮娜,则在学校被挂上“黑帮老婆”的牌子,亦被监视劳动;大孩子基泰,那时才8岁,只身坐汽车转火车――跑到长沙我父母家(二孩子基钢,一年前已留在父母处);而老三基春,那时才三岁多,作为父母的我和妮娜已完全没力量照顾,只好托保姆李奶奶带着,整个家都由她作主。可这也难保,因爱人所在的襄樊市一中,市委派来的文革工作组和运动中的积极分子给她贴了大字报,说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孩子大了,还专门请个保姆带,是剥削阶级的典型表现!可三岁多的孩子算大么?其父母又都在受管制,请个人照拂一下,算什么严重的资产阶级剥削呢?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只要被定为政治运动的对立面,怎么折磨――也都是天经地义了!
在那种“屋漏竟遭连夜雨、路滑又遇顶头风”的当口,我们夫妇不由得都想到这个可怜的、老三的小生命。按说,他是不会来到这阶级斗争的世界的,不会与他黑帮的父母一起受苦受罪的。为什么呢?因我们这个小家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接连添了两个孩子基泰、基钢后,经济一度紧张,因我们除了要按时给双方父母寄一些钱外,还要支援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故我们决定采取避孕措施,不想再要孩子了。哪知一不小心,妮娜在1961年一季度又怀上,我便决定送妮娜住院,做掉这没出生的孩子。那个年代,政府是鼓励多生的,提出了向苏联“英雄母亲”学习――凡生育多的妇女还可得到一面奖旗,上书“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加之,毛主席在《介绍一个合作社》的这篇文章中讲了:“……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故我们想刮掉这孩子有难度,必须向男女双方工作的单位申请,经审查,确认有这个必要,才会批准到医院做手术。为此,我和妮娜费了蛮大的劲,总算达到了这个目的。谁想过了这一关,妮娜住进医院后,妇科医生和护士们纷纷劝她――说这种刮孩子的手术才起步,有一定风险,一些怀孕妇女做了后,产生了后遗症――对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会产生不利影响,建议生下这孩子,再作结扎手术,既保险,又能彻底解决避孕问题,岂不两全其美。妮娜听后,觉得有道理,又与我商量,我自然同意。事至此,本该画上一个句号了,哪晓得到1962年2月22日孩子出生前几天又出现个小插曲:即与妮娜同病房的一个产妇――地区文化局张科长的妻子,在与妮娜闲谈中,说:“我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这回想要个儿子。”
“我一连生两个儿子,”妮娜说:“我这回想要个女儿。”
“那这次……我若还生女儿,你若再生儿子,我们交换一下――各取所需,行吗?”
“行啦!”妮娜满口答应。
之后,两位女同胞又各自征求了双方配偶――我和张科长的意见。张科长和我均听从夫人的安排。
我当时以为,第三个儿子――李基春再不会是我家里的人了。由他换来个小女儿,蛮好嘛,屋里将变化一道色彩了。
可事与愿违,孩子生下后,也可能是孩子好漂亮,好逗人爱,且母子血肉相连,妮娜变卦了,不换了;张科长夫妇当时有点失望,但他们在“文革”中得知:我被打成“黑帮”,我和妮娜均在牛棚中受熬煎,他们至少庆幸――其小女幸没落入我家,否则也会受苦受罪啊。
回过头来,再看三岁多的小基春怎么带吧?把他送到我那儿,我一面挨斗,一面劳动,一面带他,我自信做得到,反革命不一定教养不好自己的孩子,但机关文革小组当时不准我和任何亲人见面,何况是我的儿子。那就留给同样受管制的、每天被强迫劳动的妮娜带,但妮娜最受不了孩子抚摸挂在她颈脖上的、侮辱她的黑牌子,以及孩子的问话:“妈妈,大家说爸爸是黑帮,为什么你也成了黑帮呢?”因这样太伤害无辜的、天真的幼小心灵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保姆李奶奶站出来了,她主动对妮娜说:“李老师,小三――春春就交给我吧。”
妮娜有点迷惑:“奶奶,你知道吧,他们已不允许我们请你给我家带孩子了,已不允许你在我们学校的宿舍里住了,你咋带春春呢?”
“咋不能?”李奶奶说:“我把春春带到我家去。”
“带到你家……”
“你不放心?”
“放心啊,放一万个心。”妮娜直点头:“可这耽误了你,牵连了你,会害你啊……”
“会害我?”
妮娜真心地向她解释:“李德复现定为黑帮,春春是黑帮的儿子,你把春春带到你家,人家会说闲话,学校工作组会扣你立场不稳的帽子,找你的麻烦……”
“找我啥麻烦?我不怕!”奶奶说:“我是贫民出身,丈夫李老头是拉板车的工人,他们能把我咋的?我现在就认春春做我的干孙子。我带我孙子过日子,难道不行吗?世上有这个理吗?”
妮娜好感动,好感动,还能说什么呢?事后,妮娜对我说:“这个李奶奶,是上天赐给咱家的救星,当周围人都不把我们当人的时候,她把我们当人;当周围白眼都鄙视我们的时候,就她的眼睛给我们光明;当小三没地方可抚养的时候,就她敞开了温暖的胸怀……她是比亲奶奶还亲的奶奶呀!”
的确,她是比亲奶奶还亲的奶奶!什么叫做患难见真情?这就是!她无疑是我家破人亡后的、一个想都没想到的坚强后盾!
更使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贫民老太太把春春带到她家后,有一天竟带着春春跑到襄阳地委我被囚禁的地方来看我。原来,我们机关文革小组是让她来揭发我的,想从她身上挖出我见不得人的、隐藏得很深的黑材料。人们以为,她来我家近四年,我的一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她肯定知道,至少能从我平常的举止中察觉一些,挖掘一些。她答应了没有呢?表面上她似乎答应,但她要看守我的人先把我叫出来,与她和春春单独见面。她说这是为了教育我,帮助我,让我老实交代,然后她再见专案组谈我的问题。
人们完全没料到她有这一手,我也没意识她有这一手。我们便在地委后院的一棵大树下呆了个把小时。奶奶首先让春春喊我。由于那会儿我被“整”变了形,脸脏,一身也脏,加之春春好久没见我,一时没认出……
“快喊爸爸、爸爸!”奶奶抱着春春,指着我说。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春春认出我了,先是小声的,接着是大声喊:“爸爸,爸爸!”一下扑到我怀里。
男人有泪不轻弹么?这个时候,泪不由自主地爬满我整个脸盘。
奶奶又轻声地在旁边喊我:“李同志,李同志……莫哭,莫哭……”
我一下擦干眼泪:“奶奶,你还喊我‘同志’,我可是黑帮、反革命……”又说:“你就叫我老李好了,行啵?”
“你就是李同志,”奶奶抚着我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是黑帮、反革命,我说不是,就不是!李同志,你不用怕,以后会搞清楚的,会搞清白的!”
“会搞清白的?”我摇摇头,我自己都不相信啊。
可她盯着我眼睛:“我们襄樊人有那么一句话――压在十八层地狱下面的冤屈,就是阎王爷也要还你个清白!好人就是好人,好人是骂不坏的,斗不死的,打不倒的!李同志,你要相信自己啊……我知道你前阵子做了件傻事……以后可别犯傻了……你爱人――李老师在等着你,你基泰、基钢和春春在等着你,我也在等着你……你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知道么,听到么?”
我知道了,听到了。我万万没想到,襄阳地委那么多高级干部,那么多大知识分子,那么多能人,不能说他们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没学好,不能说他们的立场不坚定,不能说他们不明辨是非,可为什么没一个人认为我不是黑帮、反革命?而这个李奶奶、老太太,据我了解,她并不识几个字,也没学过那么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可她为什么偏偏说我不是黑帮,不是反革命呢?在此,我又想起毛主席的那句经典名言:“……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多年来,我就有个直感,工农大众的理论知识虽不如知识分子那么丰富,但他们的直感往往比知识分子准确。李奶奶的话,李奶奶的直感,当时的确给我的灵魂打了一针强心剂。我还真的有点信她,还真地把她的话当作起死回生的精神支撑!
李奶奶啊,在小春春无家可归时,你给了他一个家,在我精神低潮――似乎看不到前面的希望时,你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苗。如今四十三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你在大树下给我讲的那几句话,永远记得你讲话时,那双慈祥的眼睛――它一直照耀着我走到今天……难怪《菜根谭》曰:“一念慈祥,寸心洁白;人心一真,气和消冰。”生活就是如此残酷又如此怜悯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