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底有没有命运?这命运是否总是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又坏坏……。我在上一章讲了,从1962年到1965年,我过得比较安逸,应该是我中年的“辉煌”时光吧!故在本书第二章中谈到我在1966年6月初的一天,突然被省委书记处许道琦书记调往省文联工作。当晚,地委领导特意请了我妻子李婉灵来机关――为我们办了一桌欢送酒。第二天早上,还让我搭同是被调往省里工作的、地委副书记王耀的轿车――一起赴武汉上任。可就在我把行李放到小车上,准备和王书记走时,我的行李却被拿下,并通知我――不能去省城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难道命运又在作怪,风云又突变了么?
事过多年,我才一点一点地知道:本来,地委当时主持工作的领导是同意我调动的。但那天早晨,他们几个地委常委在小灶食堂共进早餐时,有位领导提出:现在,全国、全省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襄阳地区也得积极跟上,特别是领导机关要带头――北京抓了个“三家村”,省里抓了武大校长李达,都是有影响的人物,我们总也要抓个有代表性的吧……。
几个领导想来想去,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我,原因是:一、毛主席在1962年就说过:“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这次运动似乎是整文艺黑帮,李德复就爱搞文艺,写小说,仔细查查,肯定有毒草,不抓他抓谁?
二、李德复写小说、拍电影在全国、全省,以及襄阳地区均有一定的影响,把他拎出来有典型意义,不抓他抓谁?
三、李德复出身于官僚资产阶级兼地主阶级,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根源。抓他错不了,不抓他抓谁?
四、李德复在解放初期思想改造运动中,反胡风运动中,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均有严重错误,立场几乎都踩在黑线上,这都是“前科”。他成为这次运动的批斗对象是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不抓他抓谁?
五、李德复在华中师范学院俄文系的毕业鉴定是:“思想反动,限制使用”。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反动思想始终没清查彻底,一直没有改造好,这次千万不能让他漏网,不抓他抓谁?
大概就是这可怕的“五条”吧,领导们一致同意将我揪出来,作为襄阳地区的“三家村”。只是北京的“三家村”是三个大名人:吴晗(曾任北京市副市长、教授、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海瑞罢官》等);邓拓(曾任人民日报总编,杂文家,主要著作有《燕山夜话》等);廖沫沙(曾任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杂文家,主要著作有《廖沫沙杂文集》)。而我,一个小小的李德复能代表三个各方面都比我强百倍的大人物,也真是太抬举我了。可这有什么办法!看来,我只有成为反面典型,方能与这些同时挨批斗的名人平起平坐,获得如此殊荣!
地委小灶食堂的、不到一个小时的早餐会,就决定了我在“文革”中的、血与泪的命运,但当天,他们并没有把我“定性”、“拿下”,还打电话问了在随县大洪山搞大四清的地委一把手焦德秀同志,据后来焦德秀的机要秘书杨期友告诉我,德秀同志拿着话筒,好半天都没吭声。我想:是不是他念我随他下乡多年,既给他开轿车门,提办公皮包,又帮他搞调研、写材料,真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为书记服务……他是不是有点不忍,下不了手呢?恐怕也有这么点因素吧。最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先摸摸他的情况,看看他的材料……”这是不肯定的肯定,不答应的答应。接着,是办公室的一位领导找我谈话,他在表面上客客气气,没露出一点要整我的样子,对我说:“德复,不是不放你去省里工作,只是我们办公室还有个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材料需要你调查整理,写出来。等你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就可以走了。”我当时对他的话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相信的,但亦有一丁点疑惑:为什么对我调动如此反复、如此突变呢?不过,我还是绝对相信组织――组织绝不会骗我,党绝对说话算话。
就这样,我立刻投入领导交与的这项任务,三次下乡,三次改写,终于在1966年6月20日上午,以中共襄阳地委工作组的名义,写好并经领导通过――这篇关于襄阳县伙牌区余岗公社陆寨大队的《大搞群众运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调研报告。为此,分管我的办公室领导,放了我的假,叫我下午回到家里休息,明天赶早把这个报告送到陆寨大队,让陆寨的干部、群众学习,进一步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这个报告共约6000字,简约概括,分三个大段落:一、大张旗鼓地宣传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伟大意义,工作组、基层干部、党团员带头活学活用,并举了许多事例证明――什么时候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什么时候工作就顺利,生产就向前发展;什么时候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生产就停滞不前。毛主席的话,在群众中威信最高,威力最大,是我们贫下中农建设人民公社的台柱子,是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方向盘。二、学习毛主席著作,必须回忆对比,抓活样板,分工包干,串连发动,不漏掉一个人,不放过一件事。只有这样,才最能调动农民的阶级感情;只有这样,才能不断促进、更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工作方法――不仅送课上门,耐心辅导,还采取父教子,子教父;妻教夫,夫教妻;兄教妹,妹教兄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方法,直至广大群众、所有社员逐步学会活学活用主席著作。三、下决心把学习毛主席著作落实到改造农民世界观、建立革命人生观上来。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要根据农民的特点,狠抓老三篇的学习,但不能一学一大篇,而是从老三篇中摘录十条语录,实际上是十大观点,即: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观点,正确对待生与死的观点,正确对待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观点,革命同志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观点,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的观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观点,对人民对工作极端热忱的观点,对革命工作精益求精的观点,当“五种大公无私人”的观点,正确对待困难的观点等,让大家在实践中贯彻这十大观点,完全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就要革命到底,永远革命!
我在此之所以摘录上述文字展览给大家看,一方面是想请大伙欣赏当年“文革”的文风,另方面是说明,我当时写这个调研报告,真是呕心沥血,费尽了脑力……但我万万没想到,当自己欢天喜地完成了这个上级交给的任务,当自己高高兴兴地回到樊城襄樊一中家里与妻子、孩子度过了一个休闲幸福的下午和晚上……仅仅只过了8个小时,在我与我最小的孩子基春晚上9点从县电影院回家,我爱人从她的教研室跑回来,对我说:“地委办公室给我们学校来了电话,叫我通知你,立即回去,有重要事情。”
“是不是那个调查报告要改啊……已经通过了呀!”
“你赶紧走吧,”婉灵说,“还要坐船过襄江哩,天太黑,小心啊!”
我来不及细想,匆匆跑到渡船码头,坐划子过江后,又飞步奔向地委大门……我心里在想,如果调查报告要改,我就熬个夜吧。我在地委机关七年,这已经是我日常的工作习惯了!
可我进大门一看,老天爷啊,自己的三魂已吓走了两魂!从大门口的路灯直到两边的各个办公室,灯火通明如昼――简直比白天的太阳光还强烈――好刺眼,好刺眼!各个办公室的外壁全部贴满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报上密密麻麻的字我一时看不清,但大标题却十分醒目,两三丈远都看得到,均是:
“打倒文艺黑帮分子李德复!”
“打倒阶级异己分子李德复!”
“看反动文人李德复的、污蔑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李德复是我们革命阵营中的内奸,非铲除不可!”
“李德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
也就在这个时候,地委所有的干部,包括住在地委的员工家属都出来了,约200多人左右,分成两行,个个怒目圆睁,像一盏盏探照灯直射我的脸部到脚跟,十分有节奏的怒吼(大概事前经过排练):
“打倒李德复!”
“打倒文艺黑线分子李德复!”
“李德复是制造大毒草的反革命分子!”
“横扫牛鬼蛇神,斩断李德复的黑笔杆!黑爪牙!”
“李德复不投降,死路一条!”
……
……
老实讲,我虽经过了教育学院的、知识分子改造的批斗会和在华中师范学院反对胡风分子的批斗会,但其火力远远不如这中共襄阳地委门口的、迎接反革命分子的“文革”启蒙“下马威”……真是好厉害,太厉害!口号声一阵比一阵响,举起的拳头,犹如一个诗人讲的,举目瞄去――是森林般的铁槌!我当时已迷糊了,天昏地暗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似乎呼吸都快停止!不知怎么回事,晕晕然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口号声忽地戛然而止!
有两个人把我拉起来,说:“别装死,老老实实把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罪证交出来!”说着,一大堆人把我拖向地委后面的干部宿舍,一脚把我住的、约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踢开,像是清找赃物,在整个房子里搜索起来……我那房子既小家具也简单,就一张床和一桌一椅,加上个洗脸架和装手稿的纸箱,就没别的什么了。他们先把我桌内、纸箱内的东西都抛撒出来,然后把我所有起草的小说、诗歌等文艺作品的草稿、笔记本、日记以及我粘贴发表文章的本本,全部掳走,连几张随便记录了群众语言的纸片也不留下,似乎我在那几个字里留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恶……这个时候,我似乎清醒了一点,自己在心里说:“千万冷静,千万不能倒下,就是把我冤枉死,打成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黑帮分子、反革命,也不能当众出丑,当众丢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如此五雷轰顶、万箭穿心的时刻,有好几次泪水都涌往眼眶,但我忍、忍、忍!终于忍住了!
当我的罪证被搜剿完了以后,还是那两个人,白天我是他们的同志,晚上我已成了他们的敌人――又押着我去看大字报,到夜深了,又押我回小屋――命令我好好反省,准备接受革命群众的斗争、批判!
大伙想一想:我这晚是什么滋味,睡得着么?
我的确没睡着,但我没完全想自己。也许我有些怪思维,是小知识分子的天真思维,也是小知识分子的愚蠢思维。比方,我不理解:既然已经认定我是黑帮、反革命,为什么还派我去写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调查报告?总不能让一个反革命分子写这么重要的文件吧!这不是对毛主席不敬么?写关于毛主席文章的人,至少要忠于毛主席,对不对?我真搞不懂政治,一会儿自己被重用,一会儿又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政治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道德还是无道德?我的确笨拙……那无眠之夜,糊涂之夜啊,一直伴我到天明……信不信,我那会儿好怕天明,就让我这么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