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被父亲从四川送回湖南邵阳三民乡曾家嘴――我的老家花庭池。花庭池是个大庄院,庄院的主人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地主、我的伯父李敬民。在这院子里,除伯父一家及其几个叔伯兄弟外,还有个住家佃户曾昭松。所谓住家佃户,就是农民佃了地主的田后,仍住在地主家,既种自己的佃田,又给地主家干杂活。伯父就佃给昭松需交二十石租谷的土地,另给他三间平房和一间放农具的耳房,让他一家靠近住下,以便随叫随到。
我原是个城市的孩子,一来到这里,就被这乡土的清新气息迷住了。我天性好动,不喜欢伯父母给我定的种种“循规蹈矩”的家法,却喜欢到给我充分自由的昭松家玩。也许,我是“少爷”,昭松一家老老少少都顺着我,将就我。昭松有两个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一个叫常伢,一个叫仁伢;还有三个比我小的女孩,其中一个叫“拣妹子”,是一天黑夜贫苦人家丢弃在花庭池大门外的女婴,伯父母让昭松抱回去当了童养媳。我常常和这些孩子们做“踢田”、“捉小鬼”等游戏,可我十分霸道,非我赢了才算,有时常伢、仁伢不干,与我争吵,昭松和他的妻子回老母看到了,就会当着我的面打骂自己的孩子,并好言好语地安慰我:“复少爷,饶了这该死的、不懂事的小崽子吧!”我便得意非凡,硬逼着常伢、仁伢认输才乐哈哈地“得胜”而去。当然,我也有和他们玩得好的时候,比方,每到雨后初晴,常伢便约我赶晨露到后山去拣松菌,把自己找到的菌子让我摘,让我摘的一篮菌子比他摘得多;回到花庭池,大家称赞我,说我到底是少爷,有福气,眼又尖,比常伢子有本事,我也阿Q似地自以为是。有时,我和仁伢一起去放牛、割柴、打猪草,他教我认识山上许多酸不溜秋的野果,像刺糖菠萝、紫茄莓子、心草蕨根等等。我常常吃得不是一嘴泛青,就是牙齿紫红,尽管回去挨伯父母的骂,心里却美滋滋的;我还和他们一起钓鱼,捉泥鳅,翻黄鳝,捣斑鸠窝,玩得可起劲,什么“少爷”与“佃户”的界限全都抹了。这时,我常自觉地听他们指挥,他们比我有经验,捕获的“战利品”总比我多;到后来,我与他们也有不分你我的时候。我常把伯父家里的糕点拿出来与他们分吃,味道似乎比一个人吃好得多。我还特好吃他家的饭菜,那芋头干饭、红薯细糊、嫩包谷托,以及马齿苋菜、碟碟碎碗花,比伯父母家饭桌上的鱼肉都香,只是每次吃了,昭松和回老母总劝导我:“复少爷,可别跟大老爷、大太太说,在我屋里吃了哇!”伯父母嫌佃户家的食物不卫生,不允许我沾,可越是这样,我越贪馋昭松家餐桌上的东西……
就因好吃,我在这时闯了个“大祸”。由头要从伯父母的一个大缸子说起。这个放在储藏室里的、约五尺高的、泛着黑黄釉色的陶器,是我到伯父母家一年后,有次我搬个矮凳放到它旁边,然后蹬上凳子,端走压在缸盖上的两块砖,再掀开木盖,低头伸手往内一摸,乖乖,里面除底层是防潮石灰外,尽是一盒盒用红、绿、黄以及各种彩纸包的礼品点心。这些点心大多数是外人送给伯父母的,伯父母把它留在此,也是为了以后走亲戚、送人好用。我当时是既好吃又好奇,把缸内近百盒点心,一个盒子抠一个小洞,看里面是什么糖果?好吃的就多拿,不好吃的就少拿;今天拿这几盒的,明天拿那几盒的;一方面在常伢、仁伢和他们妹妹面前炫耀,一方面也和他们共享这些糖果的滋味……不久,伯母给这个缸换石灰,发现了问题,在饭桌上对伯父说:“石灰缸里跑进个小老鼠,坏得很,把每盒点心都掏了洞……再没法送人了。”
伯父说:“老鼠逮住没?”
伯母说:“怪,我叫昭松帮我一盒一盒地清,这该死的又没影了。”
我坐在旁边吃饭,不敢吭声,可肚子里在笑。
伯母一次次带昭松――把被我抠了洞的盒子换掉,又放进一些新盒子装的糕点,我却一次次在每个新盒子上打洞……我无意气伯母,伯母却气坏了,把气出在昭松身上,骂他没用,连个老鼠都逮不住!终有一次,我正作案,一下被伯母抓住。伯母便告诉伯父,说我就是那条小老鼠。伯父说:“李家怎能出个不顾书香门面的小偷?”立刻把我拖到“天地君亲师”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下,先命令我下跪,然后用竹篾片抽打我的屁股,打得真疼呀,我大哭大叫,惊动了各房门的亲戚,大家纷纷跑出向伯父为我求情,伯父不理,继续抽打我,我一发横就冲出厅堂,奔出大门,溜到后面长满松、杉、柏、桐、楝树的大山里躲起来。晌午了,我不回去,日落西山了,我不回去……伯父母急了,领着昭松和几个佃户满山遍岭地喊我、找我:“复少爷,复少爷,赶快出来啊……”
“复少爷、复少爷,赶快出来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复伢子呀,”这是伯母的声音。“你出来,回来啊,你伯伯不打你了,不打你了……”
伯父为了保持家教尊严,始终没喊我,但我知道,他比谁都急。我真要出了事,他是无法向我父亲交代的。
我一声不吭,躲到常伢平素带我采菌子的、最难找的、秘密的、刺糊糊的断崖树丛里,心想,就是要凶煞的伯父伤脑筋: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到天擦黑时,满山燃起了火把,“复少爷、复少爷……”佃户们拉长声调的喊声此起彼落。
“复伢子、复伢子……”不仅有伯母的声音,也有伯父的声音了。
就在此时,昭松走一步、喊一步地靠近我躲藏的地方,声音是伤感、哀求的:“复少爷,你出来吧?大老爷,大太太急坏了啊,你出来吧?出来吧?”
我就是不出来!
“复少爷,你出来吧?我已跟大老爷、大太太禀报了,那事不能怪你,不是你要干的……”
我纳闷:怎么不怪我?怎不是我要干的?
“复少爷,你出来吧,我已问了常伢、仁伢、拣妹子……是他们好吃,是他们唆使少爷干的呀!要打,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我想,这才冤枉呢!此事与常伢、仁伢、拣妹子毫不相干,我请他们吃伯父母的糖果,开头,他们还害怕哩。
“复少爷,出来吧……我已告诉大老爷,大太太了,是常伢、仁伢、拣妹子……他们坏,该他们下跪,挨打……你千万莫怕……”
我的心怦地一动,一下子跑出刺树丛,说:“松爷子,我在这。”
昭松立刻奔过来抱住我,生怕我又跑。
我被伯父母领着,佃户们拥簇着回到了花庭池。一进大门,见厅堂灯火辉煌,常伢、仁伢、拣妹子……跪了一排。我知道,他们在替我受过,但既年少又懵懂的我不明白:松爷子、回老母为什么要他们的几个伢这样做?为什么处处卫护我这个小少爷?为什么对伯父母总是逆来顺受?
伯父这时鼓着双眼,凶狠狠地审我:“复伢子,你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不吭声。
“复伢子,以后,你还敢不敢一个人往后山跑?”
我还不吭声。
“你这个不孝子孙真气死我了,”伯父咆哮着,举起一个鸡毛掸子要抽我。
我像弹簧似的一蹦而起,又往外溜。昭松和几个佃户立刻上前,想拦住我。我几灵巧,像个瘦猴,从大人的缝隙里钻了出去……伯母这时急坏了,扯着嗓子大喊:“复伢子,复伢子,莫跑了,莫跑了,再不打你了,不打你了!”
我一面跑一面回头:“不打我……我也要跑!我不回来了……”
“你……回来,回来……”伯母、伯父在喊,各房门的长辈:叔叔、婶婶们也在喊。外面是一抹黢黑,他们深怕我又不见了。
我跑到大门口,猛一停,回首说:“你们放了常伢、仁伢、拣妹子……我就回,再不跑……”
“孽障啊!”伯父长叹一声,向昭松挥了下手:“……让你的伢回去吧!”
常伢、仁伢、拣妹子……从跪的地方站起。昭松领着他们再次向伯父母认错,接着在伯父母不耐烦的眼色中走了。
我似乎获得了一次“胜利”。这算不算我幼年时代与农民孩子的一次感情同心结与相好友谊链呢?
到我青年时代,特别是1950年,我在湖北教育学院读书,参加了阳新县姜祥山的土改,那时,尽管自己才17周岁,却扎根串连,组织当地的贫下中农建农会,斗地富,分田地,缴浮财……劲可大咧!农民喜欢我,亲切地称我为:“李同志”。我也真心地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能亲密地与他们打成一片。可就在划阶级成份,建立阶级队伍时,我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不符合阶级斗争的现象。按我当时所学的土改政策知识:地主剥削阶级和受剥削的贫下中农是水火不相容的,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绝对不可能融汇在一起的。可姜祥山的一个高高的山顶上,住着一户贫农寡妇,带着四个从几个月到仅一二岁、三四岁、五六岁的小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两个大的,是她前夫的;两个小的,是山下那个当保长的小地主的。这个小地主在该妇女的丈夫去世后,就偷偷摸摸爬上山顶与这寡妇相好,一连串生下两个孩子。此事,周围的老百姓都知道,解放前没谁管,解放后大家也默认,就这么和平相处,相安无事的过来了,直到土改运动开始。当我知道这件事后,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当保长的小地主肯定是乘人之危,在高山寡妇无助的情况下,看采取了什么龌龊卑鄙的手段,欺侮寡妇,强迫寡妇满足他个人的可耻私欲,真是穷凶极恶坏透了。这是阶级斗争在男女问题上的新动向!
为此,我专门攀上那座高山,去访贫问苦,发动这位寡妇,揭发保长地主,并想培育她成为批斗地主的主力。
她的家在高山窝里的一座用片石垒成的平房里。屋内拾掇得干干净净,四个孩子还算健康。她除了脸上遗有出天花的麻麻点点外,身材楞正壮实;怀里吃奶的婴儿,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蛮逗爱。我和她就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谈。开始,我用“谁养活谁”的道理启发她,说那个保长小地主是靠贫下中农(也包括她在内)的租谷养活的,他是剥削贫下中农和她的刽子手,特别是,他还霸占她,真是罪上加罪,坏到极点!她应该提高觉悟,看清他的丑恶面目,起来揭露他,批判他,斗倒他!
对我的启发、帮助,她只听。我讲了一个多钟头,她都不答话。后来,我有点耐不住了,就督促地问她――我讲的到底对不对?她有什么感受?可不可以告诉我。
她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开口了:“李同志,你刚才讲的和你在贫雇农扎根串连会上讲的,都是一个意思――发动我们贫下中农起来,斗地主,分田地,这都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闹翻身,过好日子,我心里明镜似的,怎能不觉悟?”停了停,她忽地、婉转地把话题一转:“李同志呀,叫我斗别的地主可以,我能豁出去!可对他……”
我知道她是指那个当保长的小地主:“对他怎么样……就不行了么?”我说,“他可是强迫你、压榨你呀!”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李同志,你是要我讲真话,还是讲假话?”
“当然说真话!”
“那好,你莫见怪。他,没强迫我、压榨我……对我,是好……”
“是好……那是假象!是迷糊你,你上当了!”
“没上当,他没迷糊我……”她双目发光:“我前面那个死了后,谁管我?没哪个管我……可他来了,帮我养活前夫的伢……是的,又跟我生了两个……都是靠他生活呀……我一个妇道人家,住在这高山窝洼里,又一脸麻子……谁要?谁来帮我挑一担水,送一升粮?没人呀,没人拢边哇……同志,我不管他是不是地主,我可要讲良心……别人咋法斗他都可以,我真的不能、不能……打死我都不能……把我开除贫雇团……我也认了……前几日,贫雇组长也来开导我,我对他说……这辈子,这个弯,我怕是转不过来了……同志,你们该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
老实说,在土改中,一个贫农妇女能这样坦率自己的真情、自己的思想,并不避嫌地替地主分子说话,我这是头一次遇到。我也见过某些贫雇农,受过地主的小恩小惠,开始不起来揭发,但经过反复发动,最后总能划清界线,反戈一击,置地主于死地。可这个高山贫农的麻脸寡妇,不仅那天不听我的劝,之后,工作组和农会多少有水平的同志与她谈,她都不为所动。而且,那保长小地主在多次挨斗后,保长自己家里的亲人和子女便千方百计地与保长分家,另立门户。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地带着孩子去保长家照拂。当时,我真百思不得其解:农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视地富为祸害,躲都躲不赢;她倒好,一个劲往祸害那边靠!她到底是个什么贫农啊,什么女人啊,就因保长小地主解放前救助了她,又跟她生了两个娃……可她完全可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把这阶级对立面的敌人甩了嘛!多少地主的姨太太不就在土改中甩掉老地主,又投到贫下中农的怀抱,高攀的――还投到农会主席的怀抱!这个麻脸婆真是蠢到家了,是不是真地背叛了自己的、在当时难得的“黄金”阶级啊!
这件事曾在我心中埋藏了许久,也斗争了许久,促使我对农民、对贫下中农有一种崭新的感觉。他们中的某些男人与女人常常特较真――自己认准的事,是十条水牯也拉不回头的!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我以往口头上说不好,但心里却实在佩服!
在姜祥山,一直到土改结束,我对这位贫农的麻脸寡妇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说她对,也不说她不对。我们把土地分给她,浮财也分给她;据说,后来――她自己把自己却分给了那个保长小地主,似乎心甘情愿地与小地主一起终身受罪。
以上这点经历,是我幼年、青年时代――农民在我灵魂中播下的两颗情感种子。不能说其影响我一生,但的确是我的、始终忘不了的农民情结,并在不知不觉中引导我在迷茫的世界里看清了某些黑与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