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远滞留在心中的一个凄惨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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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万没想到,我正在写这个回忆录时,中国的、乃至世界的电影大师谢晋先生于2008年10月18日去世,这是我们中国电影界的重大损失!更是我们中国草根电影观众内心的巨大失落!

    为什么这么说?因谢晋先生拍的许多电影都是讴歌下里巴人的草根精神:想草根之所想,言草根之所言,爱草根之所爱,痛草根之所痛……看过后,就能念念不忘,能把那一段血泪史铭刻心中!

    20多年前,我学习谢晋导演的《芙蓉镇》,有个镜头,估计凡看过的人都记得住!那就是,在一个批斗右派分子的会上,片中女主人公胡玉音的丈夫秦书田被打成“反革命”――判处了十年徒刑!场面上,双眼怒睁的秦书田向悲恸欲绝的妻子拼命吼叫着叮嘱:“玉音啊……你要活下去!那怕像牲口、像狗一样地活下去!”霎时,空气凝固,天为之变色,地也在痛苦颤抖……整个电影院似乎和银幕的情景合成一体!人为的阶级斗争真实再现!悲惨的草根命运真实再现!

    而这镜头,于1957年的夏天,在我工作的、襄阳农校的批斗大会上也经常涌现。记得,有一次是批斗所谓“右派”――×××老师。在“打倒×××”和“右派不投降,就要他灭亡”的口号声中,突然间,在前台低头挨批斗的×××,双膝嘣然落地,泪流满面,悲怆地直向大家磕头:“……领导啊,老师们啊,饶了我吧……我错了,错了……咋法处置我都行,可莫把我打成右派……我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口人靠我过日子呀……成了右派……我这一家咋过?全完了啊,完了啊……”声声凄凉,句句钻心。空间是呜咽的回响、强忍的叹息,一分钟,两分钟……掌握会场的领导一下子清醒,厉声吼道:“×××,站起来!你耍什么赖……你这个右派帽子是永远赖不掉的!”

    紧接着,两个积极分子立即上前将×××拉起……“打倒×××”和“敌人不投降就要他灭亡”的口号又一阵比一阵响亮、急促……当时,我也机械地举起手,和大家一起竭尽全力地喊,不如此,似乎就不能说明自己的立场坚定……老实说,反右前夕,我曾一晚一晚地睡不着,硬是坐卧不安。我自己给自己算了命:根据湖北教育学院和华中师范学院两次阶级斗争的规律,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又在档案中存有污点,恐怕十之八九会成为斗争对象,仅有十分之一=可避开、逃脱,还看老天爷帮不帮忙!那自己是不是就束手待毙,等着阶级斗争的斧头朝自己脑壳上砍呢?我是个大活人,也不会那么傻,那就小心翼翼地、千方百计地、一个小细节一个小细节地揣摸着朝刀山火海里闯……幸亏我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与“反胡风运动”之后――总结了若干避免再犯错的“行动纲领”――那现在就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吧!

    首先,我执行这么一条“纲领”,即对党的领导,对每个党员,不论他们如何诚恳地要自己提意见,我只能说好,不能说坏。一定要忍住,忍住,忍住!

    在农校党支部开始号召大家响应中央号召――整顿三风(即反对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我一想,这不是针对领导干部来的么?于是,不管领导怎么动员,党员如何给我做工作,我在整风会上只是带着耳朵好好地听,自己一言不发。有的老师便说我:“你平常那么爱发言,谈笑风生,妙语如流,这会怎么哑巴了?”我笑笑,表面没作答,肚子里却说:“你老兄大概没挨过整,在这种时候,极可能祸从口出……还是小心为妙。”之后,有位党领导再三动员我发言,说:“这是考验你对党忠不忠?老实不老实?而且,这次整风是一个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一个恰如其分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运动,并坚决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你还怕什么呢?”而我,不管他怎么说,还是怕。但总不发言也不行呀,不能和领导对着干呀。于是,我反复思索了两天两夜,搞了个万全之策,即我把农校领导对我和妮娜的好处,一点一滴地默记在心,然后既形象又逻辑性很强地在一次整风会上生动地全面表述――我说,像我这样一个出身差又曾经犯过严重错误的小知识分子,农校领导在我一入校就耐心地帮助我,开导我,还信任我。不仅叫我教好书,还让我当班主任,领导学生下乡实习……我从内心真正感到了党的温暖。我之所以能写一些歌颂党、歌颂农村新生活的小文章,并能在党报上发表,也都是谷书记事先指点,事后鼓励的结果;再就是,我和爱人李婉灵一到学校,学校就给我们分房子,配家具,是我们想都没有想到的;现在,学校根据上级指示――取消俄语教学,却马上安排我俩教中国语文,并决定派李婉灵到省里武汉大学中文系进修……这是秦校长亲口通知我们的。这样的好领导,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有人提意见,说领导对老师关心不够,我们却没有这个感觉。知识分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就是遇到了能了解自己、发挥自己才干的领导人。我们在这里就遇到了。我和我爱人一定在校党支部、校教导处的领导下,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努力做好学校交与的教学任务,以报答党对我们的培养……在发言时,我悄悄用眼睛的余光瞟在座的领导,发现谷书记、秦校长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心顿时放下了。看来,在整风会上不是不能发言,问题是如何发言。而我的发言,既实事求是,又能得到领导的欢心,说不上拍马屁,至少起到了保护自己的作用。我挖空心思的目的,不就在此么。

    接着,我又执行自己另一条“行动纲领”,即不管什么时候,绝对听党的话,也就是听所在小组、所在部门、所在单位党领导的话:自己思想通肯定听,自己思想不通也必须听。这就是“重在表现”!并永远坚持这样的“表现”――抓住任何机会“表现”,尽心尽力地“表现”!那一阵,我万没想到,党支部竟派我办农校的“整风简讯”。开始,我以为,这是领导觉得我文字尚通顺,利用我这个长处,后来一想,这可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呀!因为“简讯”要全面反映我校的整风情况,有一定机密性,每期都要送交农校上级单位审阅。办“简讯”的另外两个同志均是党员,而我,连团员都不是,且带有“不光明”的尾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干起工作来,没日没夜,越发起劲!没多久,鸣放阶段的整风运动似乎告一段落,《人民日报》接连发表了几篇社论:《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不平常的春天》……等等。社论一致指出: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下,右派分子正疯狂地向党进攻,于是党中央在上面抓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下面各个单位就在抓“小章伯钧”、“小罗隆基”、“小储安平”……全国一盘棋啊,我们农校当然也不例外,于是本章开头的那一幕就频频在学校舞台上开锣上演了。由此,“整风简讯”每期反映的信息也变为揭发本校右派言论和广大师生对右派的斗争。这个时候,我在整理学校右派言论时产生了困惑,因那些“反动”言论只是对本单位个别党领导讲了难听的话;或者发言者来自旧社会,在国民党政府干过事,说了不少怀旧的言论,加之对新社会不够理解,发了些牢骚……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硬是加码大大地拔高了!但我作为一个奉命整理材料的一般工作人员,能这样对学校领导讲么?能给“右派”打抱不平么?就是让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只有看领导的眼色行事,明明觉得不行,不准确,也要上纲上线――一个目的,只要本单位领导满意就行。为什么?要保自己啊!小时候,我看《七侠五义》《火烧红莲寺》等江湖小说,曾立志要当个讲义气的侠客,两肋插刀,舍己救人,可一回忆在教院、在华师自己被批斗、被孤立的痛苦,特别是在反右斗争的现实面前,看到学校一个个右派的惨状,我有那个勇气和狠气么?没有,没有,一万个没有,当时,自己这么想,都感到后怕!我是自私的,可耻的,整理了那么多无限上纲的冤枉材料……自己却庆幸能藏在这个“整风简讯”的防空洞里,躲过一劫!那会,我刚满二十五岁,常站在“简讯”办公室窗前,望对面羊牯山上的烈士塔,心里在说:“看看流血牺牲的烈士们,你还算个人么?算个男子汉么?”又自己回答:“你是个懦夫,是条可怜巴巴的、只会摇尾巴的狗!”

    不知为什么,在反右那一阶段,尽管自己没有被关进那个百分之五的可怕笼子里,但经常作恶梦,且连着作……我总担心自己不牢靠,担心自己会陷进去。于是,我不断地搞“双保险”,也就是执行我“行动纲领”中的、明知自己达不到的、白费力气的一步棋,即正儿八经地申请入党――入不了不要紧,至少让党支部知道我要求进步,知道我“反右”整别人的材料为什么那积极。是真心想入么?的确是真心,也的确知道进不了这个门,只是以此掩盖我的阴暗心理,给自己加筑一道防火墙――别让以往那个恶梦再进入我的灵魂!一个官僚资产阶级兼地主阶级的后代就是这么深挖洞――伪装藏身的。

    这个“伪装藏身”藏住了没有呢?也差一点走火漏水……可能有人知道我在教院和华师有挨整的“前科”,这样,到运动快结束时,有个别老师贴了我的大字报,说别让这条“狡猾的鱼”漏网了,害得我出冷汗,并发现很多人看我的眼睛都变了色,是冷色,讥笑之色,幸灾乐祸之色……天呀,难道我又被卡住了咽喉?可半个月过去了,并无动静,我仔细观察谷书记,秦校长对我的态度,似乎无异样,依然要我编“整风简讯”。我知道我校反右的刀把子是掌握在他们手里。只要他们不下手,我就能渡过险滩!我早就明白,一个单位的党领导,就是掌握本单位生杀大权、决定一切的绝对权威!本校党的一、二把手对我印象不错,我又那么听话,看来,我的问题已在他们心里摆平了。与此同时,有个姓冯的老师――学农的大学毕业生,我的湖南老乡,他就没我这么幸运了。本来,在整个运动中他都平平安安,可不知他碰了什么鬼,看了报上登的储安平的文章,便给储安平写了封信,让《光明日报》转。这封信,《光明日报》没给储安平,却退给农校的党支部。好啦,冯老师个人虽没任何右派言论和牢骚话,却因这封信,被候补成百分之百的“右派分子”。现在,我看到储安平儿子储望华口述的一篇文章,说他父亲因那篇“党天下”,使其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右派”。为这,已与他父亲离婚几年的母亲亦被打成右派;接着,储安平的第二任妻子也离他而去……后来,储安平失踪,据说是跳海而亡,直到1982年6月的一天,中央统战部才通知储望华,给其父储安平正式做了“死亡结论”。储安平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不仅连累了他的亲人、朋友,还连累了与他素不相识的、我们农校的冯老师。

    而今,50年过去了,我才从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共和国重大事件纪实》(上卷)中得知:毛主席开始估计全国右派是4000人左右,后来估计为8000人上下,但最终全国划定右派分子共55万多。襄阳农校教职员工当时约100人,右派为10人,已大大超过5%这个数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经过复查,除极少数个别右派没改正外,其他全部予以平反,恢复了名誉和职务。

    从上文看,我两次总结的“行动纲领”是否起作用了呢?我是否就如此清清爽爽与右派毫无牵连了呢?应该说,“纲领”起了点作用,但反右也给我留下了“暗伤”。在“文革”中,我看人们抛我的档案,贴我的大字报――说我在农校被内定为“中右”,根子是――我在华师的毕业鉴定打上了“思想反动,限制使用”的烙印。这不是要我一辈子的命嘛!好在我这个内定“中右”,农校没有公布,只在档案上记了一笔。为此,我要永远感谢谷书记、秦校长,他们放了我一马,手下留情,虽给我背上了一个不轻的政治包袱,却也让我迷迷糊糊地度过一段自以为不是“右派”的、无恐惧的日子。难得糊涂――有时亦需要权威支撑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