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同病相怜么?非也。我那时是被批斗的对象,而她不是;我被划到阶级敌人一边,她却是人民中的一份子。
是原来就“山盟海誓”,定下情了么?看来也不准确,在批斗我之前,我们只是一般在学习上相互帮助的朋友;就进一步讲,也没登上那只“月??,桃花笑春风”的爱之小船。
是女方的同情或是我有何德需要对方报恩――而演变成的爱么?这就更挨不上边、靠不上谱了。相反,妮娜对我学习俄语,助我从不及格的角色上升到全班佼佼者――却有恩于我!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只能归之于有缘、缘分。而缘分是个说不清的东西,是个不能用理智分析的东西,它似乎包罗万象,又似乎有一个你永远也解释不清的、却藏在内心的神圣与圣洁,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这本名著中说:“假使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条心,自然有千万副心肠,就有千万种恋爱。”我想,我与妮娜的这种残酷又美好的相恋,大概是那千万种恋爱中的一种另类吧!
既然妮娜那时给了我希望,给我吃了定心丸,作为还有点男人气慨的我,就想巩固这希望,把自己令人厌恶的身份、形象慢慢搞得好一点,目的是不让妮娜因为我是她的男朋友而太丢面子。于是,我采取了三个办法:其一、学校不是让我继续跟班上课吗?那好,我就特别用功,发愤学习,不仅把本科的专业:基本俄语、俄语语法、俄罗斯文学学好,还把其他的公开课程,如苏联联共党史、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教育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新民主主义论,甚至连体育(劳卫操)都学得棒棒的。这大概是爱情的力量,同时,也还有我个性中的、不服气的、争强好斗的、在低潮困境中的性格展现:人们不是把我当反革命么?不是说我思想反动至极么?那就在学习上,考场上比试比试吧!我在政治上是永远赶不上同学们的,曾经为入团――表现得再好,哭三天三夜也不中。可在读书、做学问这条跑道上,我要跑到最前面!可能是上帝帮忙,妮娜鼓励我,我还真做到了这一点!在1955年至1956年的所有考试中――包括大学毕业考试,我是这个班级三个考分最高学生中的一个,不光是专业课取得了最高分,就连一系列的政治课也都取得了最高分,有同学就在背后说我:“这家伙思想那么坏,那么反动,怎么联共党史、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新民主主义论……也学得那么好呢?”有人答曰:“这只能说明他更坏,更反动!”我知道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在心里得意:“怎么样?你们比输了吧!我别加、李德复在政治思想方面搞不赢你们,可在学习政治理论上永远战胜你们!”我觉得,在这方面,我真给妮娜争了口气,争了个隐性的面子……至少在学习上还值得一爱吧!其二、我故意在此期间剃了光头。这是一个没有声明的声明,没有语言的语言,就是向学校当局、所有老师、同学表态:我李德复一定痛改前非,改过自新,你们就饶了我吧,让我过关吧,我甚至想起毛主席写的、《忆秦娥•娄山关》中的、几句让人读一遍就不会忘记的佳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只不过毛主席他老人家写这首词是为革命,气势如虹的革命浪漫主义!而我记得这几句,是小人物妄想解脱自己,恢复自由身,也真是“运动过关真如铁/而今何处从头越/越不越/坦白从宽/心里涌血”。其三、为了让大家对我有个改过的印象,有个立功自新的感觉,我冥思苦想,找到了一个窍门,就是在体育长跑上下功夫,因为我心脏好,小时候由于日本鬼子侵略――逃难时练就了奔跑耐力,现在再好好练,争取在全校体育运动会上、武汉市大学生运动会上为本系、本校夺一两个奖牌,不也是件好事,为妮娜再争回点颜面么。一旦拿定主意,我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到操场练一万米长跑,并请妮娜拿个表记我跑一圈、三千米、五千米、以及一万米的时间,并规定我每天都得有进步,那怕一天只快一秒呢,我和妮娜都感到高兴。功夫不负苦心人和赎罪人,我在全院运动会上夺取了万米长跑冠军,在武汉市大学生运动会上取得了万米长跑第三名。为本系、本校争了光。这回同学们在背后表扬了我,说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有上面这点小成绩,小挽回,自己是不是就放心了呢?就觉得平安无事、可以睡个安身觉了呢?可不敢。我对自己的前途仍一点也不乐观,完全是个未知数啊!我想,自己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上面能放过我吗?领导、老师、同学,除了妮娜,谁会高抬贵手,估计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在此时也做了最光明的想象――让我大学毕业,下放到最艰若的地方去锻炼;同时也做了最黑暗的打算――被送去劳动改造,戴上反动的黑帽子,把我的青春钉死在耻辱柱上。
也就在这时,我多次和妮娜商量,让她帮我处理这“好的想象”和“坏的打算”,如果是前者,那没问题,我会接受教训,重新做人,让她今后永远放心。如果是后者,我请她把我的一切,转告我父母,安慰我双亲:别挂牵我,别担心我,我能在磨难中重生,总有一天,我会改造好回家的。同时,我也安慰妮娜和自我安慰――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故意吹嘘壮胆吧,说什么:“我们不是学了俄罗斯文学史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喜欢19世纪的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如《穷人》《双重人格》《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和《被侮辱被损害的》等等都是世界名著――由此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辉煌地位。他能把各个阶层人物的灵魂解剖得入木三分,能把当时社会的弊端描绘得丝丝入扣,这是因为他真正深入其中,有他所写小说的、丰厚扎实的生活。他的不朽长篇《死屋手记》是怎么写出来的?是他反对沙皇,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有这方面的的特殊痛苦体验,才创作出这宏伟巨著;他写断头台为何那么逼真和令人震撼?是他原判为死刑,上断头台前才被改判,故什么是临死的凄凉和死囚的壮烈……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有他写的那么冷峻与深刻!而我,若被送去劳动改造或坐监,一方面是坏事,一方面也是好事。因我从小就想当作家嘛,当作家的首要条件就要有各种各样的丰富生活:我有当官僚资产阶级子弟的生活,有当地主大少爷的生活,有参加土地改革――了解农村各个阶级,特别是贫下中农受剥削的生活,有解放前和解放后的生活,还有参加政治运动挨批斗的大学生活……就是没有劳改和坐牢的生活,现在不是机会来了吗?那就别放过了,不仅要既来之,则安之,还要好好乐于其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对不对?说不定某一天,我也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写出一本中国式的《死屋手记》――不,我要定名为《活命手记》……能这样,这一辈子也值得了。是不?”
我记得,当时妮娜听着听着就笑了,是一种苦楚的、凄惨的笑,可也有点安抚我的笑。我想不出用什么恰当的形容词来概括此情此景,是不是悲剧中捎带喜剧的幽默?反正也是生活的原汁原味……当时她叹息了一声:“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穷快活、死快活……”
我亦幽它一默:“别人不给我快活,我自己难道还不能自行其乐么?”
总之,当时对自己思索了万全之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有好的走法,坏有坏的设计。人到了那种时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死里面找活的活法。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也许是爸妈给我取的名字李德复(福)的那个“福”字取得好,大难之中有“小福”啊,不,归根结底,还是党的实事求是的政策在我身上起了关键作用:不管怎么说,我在组织上与胡风及其骨干――只知其名确绝无联系,或用一句外调的行话:“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故这个“雄关漫道真如铁”,终于让我“千山万水”地迈过去了。
迈过去了,我的情况就有了本质的变化:至少不是敌人了,至少是人民的一分子了,尽管不是个“好人民”,也算个“坏老百姓”吧。于是,到1956年夏天,我被允许在华师毕业,正儿八经给我发了文凭。只是后来在“文革”中,我才从贴我的大字报里知晓,我的母校给我的毕业鉴定是:“思想反动,限制使用。”从那个时代的大形势看,对一个“副”胡风分子下这个结论,也还是客观的,没有加油加醋。只是这个沉重包袱,在我身上不知不觉地背了好多年,自己不是没感觉,可这感觉常常在我脑子里像朵天上的云,飘一飘就过去了,是我“好忘”的天性在起消化作用吧。
能毕业,能与妮娜在一起,那会儿我做梦都是喜流油的。为了毕业后能和心爱的人分配在一个地方工作,经领导批准,我与妮娜到学院旁边的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专门到照相馆照了结婚照,还用五块人民币买了喜糖,请全班批斗我一年半的男女同学吃,大家嘻嘻哈哈祝贺我们,那阶级斗争的烽火硝烟便一下烟消云散了。从此,多年来我和同学们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吧!人间本无事,只因心太深啊!
只是――妮娜嫁给我的第一个回合就吃了亏,按说,她的学习成绩优秀,政治操行亦好,且当时学俄语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较少,她是完全可以留在武汉市工作的,全班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是这样分配的呀!据说,组织上先是准备把她分到省工业厅当翻译,可因和我这个落后的叛逆分子配了对,就把她与我分到一起――到当时称谓湖北西伯利亚的襄阳地区去了。我和她对此没有丝毫意见,虽算不上“我是党的一块砖,放到哪儿就在哪儿安……”却也欢欢喜喜走上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岗位,到新办的襄阳农业学校当教员。我是异常高兴的。我没料到,像我这号人,还能为人师表。生活对我来说,又有惊无大险地翻过去一页。
悲剧中有喜剧吗?看来,还是有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