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长沙养病的日子里,一个是治我吐血的肺――十分严重的支气管炎。在这方面,我可能有遗传。父亲的肺也不好,从我记事起,就见他多次吐血住院。他是老肺结核,往往工作繁忙,事业不顺,性急,一发火,就吐血了。我在教育学院挨斗吐血,亦是急火攻心,导致支气管破裂,才与父亲一样地――受经不起打击的、肺部的折磨。所以,医生告诫我,除了打针吃药外,关键是静养――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心情需平和。这样,药物、针剂才会起到应有的作用,否则,治疗效果要大打折扣。
我这个人有很多很多毛病,但也有个自小显示的、自以为是的“优点”,即善忘,尤其对不高兴的事、倒霉的事,过后就记不清了,痛苦也自然减轻了……只是老一辈人讲:这叫没记性、没出息。比如我七八岁时,父亲把我从四川陪都送回湖南邵阳故乡伯父母家生活。因那时日本鬼子飞机经常轰炸重庆、北碚,父母就我这么个独苗男孩,便将我带至老家保护起来。可小时的我非常调皮捣蛋,爬树上房掏鸟窝,下河钻沟摸鱼鳅,有时还和一群放牛娃偷鸡子,在山窝窝用黄泥巴糊牢实――火烧“叫化子”鸡吃……为此,我没少挨伯父的打。伯父此时常召集李家各房头的男女老少在祭祖的大厅里集合,接着令我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神坛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下,再高声宣布我的“罪状”,这个程序一完,我的屁股就要承受竹篾片的抽打了。根据我的“罪恶”大小,经常是打“十下”,“二十下”,“三十下”,不会超过“五十下”。一般是伯父亲自动手,有时是伯父让家里的长工或住家佃户打。我不希望伯父打,他动真格的:奇疼、特疼;我喜欢长工和佃户打,他们往往手下留情,举得高高的,落下轻轻的;样子蛮凶,可实际上在保护我……间或,伯父会发现长工、佃户做假,便一面骂他们,一面接过竹篾片重重揍我,我也就鬼哭狼嚎地大喊大叫,直到伯母和各房头的长辈们把伯父拉开……这该不是什么“阶级斗争”吧,可也是“内部上下辈的皮肉斗争”,可我就是没记性,打完就忘,除非屁股打得太狠,起不了床。否则,饭照吃,觉照睡,眼泪一抹就笑,转身又和小伙伴们干那些让大人们皱眉头的事。对伯父,挨打时我有点恨他,可一会儿就风吹云散,见了面,仍亲热地叫“伯伯”。伯父叫李敬民,既是家里的一家之长、本乡本土有名的绅士,亦在当年湖南几所中学担任过训导主任,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他对我的“不进油盐”,常常感叹:“孺子可教否?朽木不可雕也。”
可能就因儿时这种“不进油盐”的心态吧,故教育学院让我尝到的、这首次“阶级斗争”的味道――苦是苦,却没在我的心中停留不走。当我在家中休养治疗和自我心理调节一段时间后,我身心似乎基本恢复,又有点“好了创疤忘了痛”,只是不想再回教育学院的戏剧科了,一心想找个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新道道,来开辟自己发展的新天地!那会是1952年秋到1953年春,我国与苏联签定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正在实施,国人称苏联为“老大哥”,苏联称我们是“好兄弟”;世界亦分为两大阵营:一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是以美国为首的、当时称之为腐朽的资本主义或垂死挣扎的帝国主义阵营。我们国家自然属于社会主义阵营,且是主要成员。当时社会上有个流行语,叫:“一边倒”,即倒向苏联;理发店有一种发式也叫“一边倒”,仍是这个意思。从报纸上看,苏联的工业、农业以及好多业绩已成为我们的榜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似乎是每个人的希望。学校里的英语课大部分都改为俄语课,学俄语成了社会时尚,各地许多广播电台都有教俄语的节目……我当时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学俄语”,说是投机思想也行,自认为学俄罗斯语言有辉煌前途,便下决心抛下原来喜欢的戏剧,跟着电台学俄文字母:А、Б、B、Г、Д……恰恰这时,又得到消息,我原来所在的湖北教育学院与在武汉的中华大学合并,取名为华中师范学院,并开设了俄语系,于是我在1953年上半年到华中师范学院复学时,就转学俄语了。我暗暗发誓:“昨天在戏剧科倒下去,今天要在俄语系站起来!”
我到俄语系学习是插班,是大一的第二学期,我虽在长沙家中跟着广播电台学了一阵子俄语,但与同班同学比,水平差一大截。在俄语系授课,是直接教学法。老师是俄罗斯人,课堂上教师、学生,全部讲俄语,不许说中文。开始上课,我完全摸风,听不懂,记不下笔记,每次ДИКТаНТ(即tation听写考试)我只得2分(俄式打分制分五等:2分,不及格;三分,及格;4分,良好;5分,优秀),不仅屡屡受老师批评,同学们也完全看不起,我的俄语名字叫Пемя(别加),有人在背后就喊我“别瞎哈”。我这个“别瞎哈”就憋着这口气,日夜奋战,早晨四、五点就起床,在路灯下读课文,晚上熄灯铃响后,便抱着课本躲在厕所里背单词,这样坚持了三个月,ДИКТаНТ由2分到3分、4分――直上5分,且经常是5分,代价是我本1.5的、视力十分优秀的一双眼睛近视了,由100度,逐渐发展到150度、200度,最后达到350度。但我并不后悔,因我“别瞎哈”的绰号自然消失了,经常受到苏联老师的“Оченьхорошо(verygood,很好)”的表扬,以及同学们的惊异和称赞。也就在这个时候,除了学好所有的功课外,我情不自禁地发挥我喜欢文学、艺术、理论、演讲、演戏、写作……等等方面的爱好,与外系的同学在学校舞台上联合演出契可夫的讽刺剧《求婚》以及十月革命历史剧《母亲》;在湖北日报、工人文艺、青年报发表散文、译文:《中国丹娘》《友谊》《妈妈》《三颗子弹》等等;同时,在每个星期六夜晚,于学校在体育馆举行的舞会上,与俄罗斯女老师跳古典Waltz(华尔兹),与一些舞蹈爱好者的同学表演水手舞、踢踏舞……大出风头。自己之所以喜欢这样,一方面是满足自己作为年轻人的虚荣心,一方面在使劲消除教育学院那场批斗给自己灵魂造成的阴影;再就是,自觉地深思:自己在教院为什么会落到那个下场?自己今后如何能避免那一类批斗?自己在共产党领导下,怎样才能既老实又巧妙地出人头地,爬上去?
莫看我当时年轻、幼稚,我的的确确对此反复地、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并在内心作出了行动纲领:一、我家庭成份不好,政治背景太差,即使如此,也要积极要求入团、入党。我知道这要花费我一辈子的精力,特别是入党,以申请10年为一个阶段,10年不行,20年;20年不行,30年;30年不行,40年……一直申请到离开这个世界;而入团,最好在30岁来临前解决,事实上,30岁前,我怎么努力表
现,积极改造,也没有解决,我曾为此痛哭了一天一夜。而入党直到我耳顺之年,似乎有机会解决,但最终仍没有达到目的,这是后话。我有一个不变的观念,年轻人若要在共产党领导下有大的作为,特别在政治上有所作为,非入团入党不可。这是放之中国五湖四海皆准的规律;二、不管自己怎么挨整、挨批、挨斗,永远相信“重在表现”这一条,得像孙悟空那样,不管唐僧怎么冤枉自己,不相信自己,得表现、表现、再表现;忍受、忍受、再忍受,最终定要协助唐僧完成西天取经这件事;三、既然知道自己在政治上、阶级上从生下来就不如工人、贫下中农纯洁,那么就要在读书学习上、工作表现上、助人为乐上,特别在响应党的号召上,要远远地超过他们,否则,自己再有本领,也只能是他们的尾巴;四、不管在什么时候,对听党的话,需从最基层做起,即要听每个党团员的话,听自己所在小组、所在单位党、团领导同志的话……自己思想通肯定听,自己思想不通,也绝对听。否则,对自己就会产生小大程度不一的负面后果;五、要彻底明白,解放前的旧社会和解放后的新社会,绝对地不一样,不是像有些理论书讲的那么合乎逻辑,也不是像有些文艺书讲的那么绝对的美和绝对的丑,自己不能一根肠子通屁股,一根筋犟到底,而要曲线救国、曲线救自己。
我在20郎当岁期间给自己订的这五条做人行动纲领,是否能让我避开阶级斗争和达到向上爬的目的呢?
美丽的生活和残酷的生活在之后给了我真实的答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