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一人坐在简陋的床板上,靠在墙上,束发单袍,鬓前散发零落,青黑短须布满整个下颌,尤显寥落与落拓。他脸色木然,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死尸的瞳人,毫无活气。
他已待在密室一日一夜,这是第二个深夜,不知是何时辰。
离京多日,一入洛阳,便看见街上的皇榜,听见整个洛阳都在议论章太师密谋叛乱、行刺大长公主……
他不信,他怎么可能信呢?父亲不会这么做,父亲已经与大长公主联手对付华太尉,怎会行刺大长公主?一定是华太尉的阴谋,一定是的……
可是,多番暗中查探,是华太尉的阴谋,更是大长公主的阴谋,广林苑的阴谋,很多人都看见了,且言之凿凿,他不得不信。
本想潜藏于九华殿伺机刺杀大长公主,良机即到,却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因为宁烨,更因为她是宁歌。
他的睫毛似乎轻微地动了动,忽然,前方隐隐传来开锁、开门的金铁声,接着是轻捷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最终停止于铁门外。
“哐啷”一声,铁门打开,廊上涌进来的昏暖烛光扫在他的脸上,令他如霜的半边脸映上些许暖色。
他稍稍侧眸,但见一抹雪白的影子缓缓地飘进密室,仿佛一片轻盈的雪花飘进来,瞬间染了尘埃与暗色。轻裘束在她纤瘦婀娜的身上,矜贵无伦,一张素脸笼在风帽中,端凝眉目、惊世容颜发出逼人的雪光。
飘逸恍若九天神女,又似一抹精魂,淡淡地笑望着他。
他目视前方,眼神死寂,似乎并不惊讶于她的到来。
她摘下风帽,毫不避讳地坐下来:“淮谦,可还好?冷不冷?”
章淮谦无动于衷地盯着前方的墙壁,并不瞧她一眼。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倒抽冷气,语气稍急:“淮谦,看着我。”
他的神色仍是如霜清寒。她不自觉地握紧他的手:“淮谦,你是否怪我?”
章淮谦感觉到她的指甲掐在手上的痛感,听出她语声中的隐忍与难过。怪她?难道不是她吗?不是她还有谁?这会儿假惺惺地做什么?
瞬间,怒火自心底腾起,他猛地转头瞪着她,决然抽出手:“大长公主若无要事,烦请离开,莫让脏秽之地污了公主。”
“你果然怪我!”宁歌黯然垂首,语音似有鼻音。
“烦请大长公主离开!”章淮谦偏过头,冰冷道。
“太师府一众家将于广林苑被数千黑衣人歼灭,你的父亲身中三箭。半个时辰后太师府血流成河,三十余口无一人逃脱。淮谦,你以为是我做的,是不是?”
“若非公主,还有谁?”章淮谦缓缓转眸,锁眉盯着她一双盈盈水眸。
“华太尉兵权被夺,怀恨在心,在陛下行猎之际派人向你父亲报讯,假传我的懿旨,命你父亲率兵护驾。”宁歌微一颔首。
听闻此言,章淮谦死寂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宁歌心下稍定,沉重道:“华太尉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
下下一个,便是宁烨。华太尉势在必得的是大宁江山。章淮谦心中雪亮,眼底滚动着丝丝戾气:“太尉觊觎之心,谁人不知?”
宁歌再次握住他的手:“你可否帮我?”
章淮谦望见她水眸中的期盼,然而,他心如死灰:“逆臣只合赴死。”
“华太尉不会放过你,我好不容易将你藏在此处,你怎能这样轻生?”宁歌气苦地说道。
“一介逆臣,还能如何?”章淮谦轻轻冷笑。
“只要你帮我,我自有法子。”宁歌语色坚定。
“谢公主大恩,淮谦全家灭口,再也不想呆在伤心之地。”章淮谦拿开她的手,悲伤地垂首。
“你还不信我吗?仍然以为是我害死你的全家?”宁歌急切而无辜地问道。
“公主误会了,淮谦心灰意冷,只想去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一生。”章淮谦自嘲一笑。
原想着会有多番解释,他却是如此轻易地信了,宁歌心里微酸,然而此时只能硬下心肠。她眸光微闪:“淮谦,陛下尚幼,华太尉虎视眈眈,你忍心看着亲姐姐的儿子一人面对豺狼饿虎吗?你如何对得起你姐姐?”
月光薄寒,昏光稀疏,她望见他的眼底缠绕着不忍与苦涩,也许,他的内心正痛苦地挣扎着……
宁歌凝重道:“淮谦,你不帮我,我能体谅,可是你不能丢下陛下一人呀,再者,全家灭口的血海深仇,你就全然抛下、独自远去吗?”
渐渐地,章淮谦冷静的脸孔风起云涌,双眼因仇恨的啃噬而赤红如血:“公主所言极是,淮谦必须保护陛下,必须报仇,方不枉为人子!”
语气一如漠风凛冽,充满了仇恨与杀气!
宁歌轻笑着点头,心中松快不少。
候在密室外的杨策听此坚定之语,只觉无比?人。
大长公主与章淮谦的对话,全部落入他的耳中,此时此刻,他才见识到什么是口是心非,什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如大长公主这般:撒了一个天大的谎欺瞒章淮谦,让他从心如死灰变成一个满心仇恨的人,变成一支射向华太尉的利箭,成为她的棋子。
广林苑那一战,确实漂亮,除去权势滔天、城府极深的章太师,是大长公主与华太尉合谋的一出好戏。
见过大长公主的柔弱与坚强,也见过她的冷酷与霸气,却从未见过她如此颠倒黑白、撒谎骗人,而且是这样的从容,仿佛她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杨策想起几日前的那个午后,红枫遍地,听风弄红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