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的骨灰寄存在陵园的陈列室里,那里静静地躺着许多曾经活生生,如今却变成一撮灰的男女老幼。
我把王兰的骨灰抱出来,找了一处背风的斜坡放下,点上烧纸,让多多磕头,自己坐在一边胡思乱想。
那些化成灰的人是不是也有灵魂?是不是也有七情六欲?是不是也会有欢乐、痛苦或者寂寞的时候?
我爸爸的骨灰也在这里,他有一个很大的墓碑,旁边长满野草,他应该不会感到寂寞。夏天的时候,墓碑周围会有很多蝴蝶绕着飞,野草丛中会冒出很多野花,它们招摇不羁地开放着,证明我爸爸在那世过得很愉快。我姥姥和我姥爷的坟在老家的那处山坡下,他们的坟头旁边有很多树木,也不会感到孤单,我妈说,你姥姥和你姥爷很会过日子呢,咱们给他们烧的纸钱够用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没有担心他们,活着的人都够我担心的……我妈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她又住院了,大夫说,这次她很难再出院,她的肝硬化了,满肚子都是水。
我摸摸多多的脑袋,说:“你奶奶在住院,你大伯和你大妈工作忙,没法照顾你,过几天我接你去我那儿住。”
多多没有抬头,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那堆在风中摇动的纸灰说:“奶奶不让我过去,她说那样会打扰你的生活。”
我抱过她,放在我的腿上,轻声说:“你奶奶说错了,怎么会打扰我呢?听我的,过几天我就接你过去。”
我这么快就下这样的决心纯属无奈。
那天早晨我上班迟到了,朱三对我说,刚才胡铁锚过来找你,你不在,他又发了一通脾气,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个真爷们儿。我问朱三,他具体是怎么说的?朱三说,具体的话就是这些,但是意思我听出来了,好像是他表妹跟他说过什么,看样子他挺难受的。
“你是不是把那天我跟你说的关于他跟他表妹‘拔河’那事儿跟小潘说了?”朱三问。
“我那是闲的,”我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宣传了,毕竟我跟小潘有那么一层关系。”
“这话对头。李哥终于拿我当自家兄弟对待了。”
“胡主任呢?”
“被老总办公室的人喊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这小子紧张得小脸蜡黄。”
我估计老总找胡铁锚肯定是因为他的家庭问题,他就不该惹得袁妤来单位闹。袁妤这个女人也太放肆了,自己出污泥而染也就罢了,还非得让胡铁锚也下不来台。元旦前,纪青岗给我打电话问王兰的事情,我告诉他以后,说,抚恤金那事儿还没有着落,你能不能再帮忙催催刘健?纪青岗说,刘健抓起来了,行贿,我帮你再找别人看看。说完,问我是不是袁妤去过我们公司?我说,来过,可是跟你没关系,人家是来告胡铁锚的状的。纪青岗笑道:“我也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哈,这两口子……我准备把老胡也调过来,袁妤整天催我呢。”
我打哈哈说,那就赶紧调他走,现在我们是亲戚,得避嫌呢。
纪青岗说,也不是调到我身边,这边有个开发公司,我想让他过去当工会主席,一个“牌碗”活儿。
我得防备着点儿胡铁锚,这家伙的德行我知道,没准儿他临走之前会报复我一下呢。
挂了电话,我拨通了郝传家的电话,让他去跟张小凤打声招呼,躲着点儿潘彩玲。郝传家应承着,忽然叫道:“哎呀不好,我看见你太太又回来了!我这就过去看看……李大哥,不好啦,你太太没有回家,直接过去敲小凤的门了。怎么办?我过去拉她走?”我皱着眉头说:“你先别管她!赶紧过去找甄大姐,万一闹起来,你们俩给我把潘彩玲控制起来,然后打我电话,必要的时候我回去。”
话音刚落,郝传家就叫了起来:“不好啦,不好啦!小凤开门了,你太太进去了……”
此刻,我反倒镇静起来,沉声道:“你先别动,盯着那边。”
过了好长时间,郝传家吸溜着空气在那头说:“奇怪呀,没打起来呢。你太太出来了,小凤在送她呢,两个人都客气着……”
我也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先生,要不我去小凤那边看看?”
“对,过去看看,注意别让潘彩玲发现你。有什么情况赶紧给我打电话。”
“好嘞!”
郝传家好像没来得及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你最好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情,咱们乡下人不好掺和城里人的事情呢。”郝传家说:“小凤也是乡下人,我那不是怕她被城里人欺负嘛。李大柱把人家给玩儿了,小凤傻,没觉察到呢……”后面的话被一阵开门声掩盖了。
这阵开门声刚刚过去,又是一阵开门声,接着传来张小凤的声音,非常模糊,我只听出了她说要走这几个字。
走吧走吧,赶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可就麻烦大啦……心头忽然就涌上这么一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头顶有几缕头发竖了起来,头皮麻麻的。
我的手机响了,郝传家在里面语气轻快地说:“李先生,没事儿啦,小凤说,你太太没有朝她发火,只是让她搬家。”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准备什么时候搬?”
郝传家说:“小凤说,她刚刚去了一个什么织带公司,那边有宿舍,这就搬。”
我的心轻快得就像要起飞:“你帮她收拾一下东西,要搬就快点儿搬。”
郝传家说:“我这就去帮她……呦!你太太也过去了,两个人正往外搬东西呢……呀!小凤在给你太太钱,你太太在接……”
“你别那么多心事了,赶紧过去帮忙。”挂了电话,我摸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张小凤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临走要跟我上演这么一出戏?坐回办公桌,我闷闷地想,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我是个好人,我帮她办事儿,她来报答我?不对吧,大街上走着无数好人,如果这些好人都帮助过她,难道她都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那跟一个**有什么两样?或许是因为她很长时间没有××了?咳,想哪儿去了嘛……要不就是她真的看上我了,我只好这样想。
潘彩玲是什么意思?她竟然没有跟张小凤闹,这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冷不丁一想,我越发感觉到她的可怕。
其实潘彩玲有时候是很理智的,比如有一次我喝多了酒骂她勾引表哥,属于**。她没有发火,抱着我的脑袋哭,万分委屈。
她也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女人,她会织毛衣,李晶晶和舒梅都不会,她给我织了一件雪白的毛衣,穿在身上火一般暖和。
想归这么想,我的心还是有些虚,感觉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摇动屁股的猫,我像一只被逼在墙角的老鼠。
下班回家,我没有问关于张小凤搬家这件事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潘彩玲做饭,嗓子里似有若无地提着一口气。
潘彩铃的脸在煤气的映照下红得发紫,如果给她装上一部美髯,她完全就是刚泡过澡的关老爷。
我没给过她很多的好处,不敢像曹操那样过去跟她套近乎,只得抓起一块抹布擦饭桌,证明自己也是个劳动人民,淳朴又单纯。
潘彩铃每炒好一个菜就用饭铲敲一下灶台,我立刻像巴普洛夫家的那条狗,窜进去,端出来,一声不吭。
吃饭的时候,潘彩玲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疑,小张那孩子其实挺好的。说完,两眼微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胡乱嗯嗯着,心中有一种做贼被察觉的忐忑。
我纳闷张小凤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说她走了,难道她也在有意回避这件事情?
见我不接话茬儿,潘彩玲轻轻搁下筷子,幽幽地说:“以后你不要随便跟女人接触了,那样会害了你,害了咱们这个家。”
心中愧疚,我点点头,连附和加狡辩:“对,以后不能这样了。你想,你哥我玉树临风,哪家姑娘能扛得住我的魅力?”
潘彩玲跟着我点头:“嗯,是这样的。哥,这样行不?你告诉我哪个号码是李晶晶的,哪个号码是舒梅的,我跟她们联系……”“你还真的没完了?”我陡然光火,“什么意思啊你!李晶晶在坐牢,舒梅连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这么胡搅蛮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潘彩玲忽地站起来,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尖利的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你不是人!你玩弄女性,你玩弄我的感情!”我捂紧双耳,连连后退,椅子被我带倒了,我被椅子一绊,配驴也似趴在了上面。潘彩玲,你说得真对啊,你是个神仙……“你不用跟我装可怜!”潘彩玲横跳过来,站在我的头顶,遭了开水烫似的尖叫,“你以为老娘傻是吧?老娘什么都知道!我昨天早晨出门的时候,被子是正着叠的,为什么晚上回来就反着叠了?你李大柱这么会养生,还中途回来睡回笼觉?还有,床单上的那些脏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告诉我那是我的吧?李大柱!我告诉你,姑奶奶一直忍让着你,并不是害怕你,我是在看你的笑话呢,我看你最终会不会死在×上!”
我老老实实地趴在椅子上,心想,别去招惹她了,现在她的状态属于一个频危动物,万一招惹不好,她是会灭绝的。
潘彩玲绕着我转了几圈儿,突然一跺脚:“李大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除了跟张小凤以外,还跟谁干过这事儿?”
我倒控着脑袋嘿嘿:“很多很多啊,李晶晶、舒梅、白婉妮……”我是真的在交代,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潘彩玲又是一跺脚:“不要跟我吹!你就说你离婚以后跟没跟李晶晶联系过吧!”
我说,联系过,我们准备复婚呢。
潘彩玲大吼一声“没门儿”,一屁股坐了回去:“李晶晶,你来吧,来跟老娘抢男人吧,看我怎么撕烂你的烂×!”
我坏笑着接了一句:“你去监狱撕吧,她在那儿等着你。”
潘彩玲噎了一下,抓起筷子朝我扔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李大柱,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想跟我玩过把瘾就溜的把戏,你丧了良心啊你……”筷子一根掉在地上,一根插在我的脖颈里,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破烂不堪的靶子。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心说,你还真是个神枪手呢,摊摊手,索性胡言乱语:“喝花酒,打官腔,平时个个都能装,穿上衣服就扫黄,脱了裤子就嫖娼,当里个当……”
潘彩玲瘪瘪嘴,颓然大哭起来:“哥,你就饶了我吧……我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呀,哥。”
说完,潘彩玲歪嘴斜眼,四肢乱颤,然后扬手在空气里一抓,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就像一堆螃蟹吐出来的沫儿。
此刻我似乎已经没了做人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戏剧里才能发生的故事,不管她,娇横过后的崩溃都是这个样子的,有什么呀。
我翻滚起来,翘起二郎腿,垂着眼皮看自己的鼻子,惊奇地发现,原来用左眼看和用右眼看的效果不一样,右边亮,左边暗。
潘彩玲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门缝,话像说给我的又像说给她自己的:“两个人都在一块儿住着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啥事儿也都做了,不是亲人也差不多了,就算要我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不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认命,我就算是爬,也要接着爬下去。”
这话像是赌咒,让我心底的寒意一忽一忽地往上鼓。你爬,我怎么办?我跑,我让你追不上我。
半夜,我正睡得憨实,潘彩玲的手又摸了过来。我拿开她的手,坐起来,语气柔和地说:“玲子,咱们俩还是分开吧。”潘彩玲没有起身,双臂揽着我的腰,嘤嘤地哭:“哥,你不要我了吗?哥,你别不要我……”我说,我不是不要你,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分开住一段时间,也许静下心来以后会好起来的。潘彩玲继续哭:“那不行,那不行……咱们那间倒屋子可以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最少有五百块钱,顶我忙活一个月的,不能浪费了……哥,你听妹妹一句话行不?我以后不耍性子了,我以后听你的话。咱们还是住在一起,你要是不喜欢跟我‘那个’,我就不纠缠你了,我好好对待你。我也想过了,暂时咱们还没‘磨合’好,我就不让我爸妈过来住了,我一门心思地跟你好好过……”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打断他道,“可是咱们俩的性格真的有些差距,我想适用一段时间再说。”
“什么性格有差距呀……你,你还不是心理有阴影?你老是怀疑我跟我表哥……”
“嗯,是这样的。你实话告诉我,你跟胡铁锚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儿?”
“哥,你就别问了行不行?”潘彩玲的胳膊挪开了,声音轻得像风。
“怎么能不问?咱们俩都住在一起了,我至少得知道这件事情的真伪吧?何况我跟胡铁锚还是同事,这事儿不掰扯清楚了,我很难受的。”
“那我就告诉你,”潘彩玲的胳膊又揽住了我的腰,“有,可是就那么一次。他……他不好使。”
“这就对了嘛……”尽管我的口气轻松,可是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崩溃了,操你娘的胡铁锚啊,你玩弄了我!
潘彩玲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表现得如此平静,黑暗中偷偷瞥了我一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让她的眼睛变得有些可怕:“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想瞒你了……我跟他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他跟我隔了很远呢。以前我也不认识他……我离婚的前后,我妈带他来看我,让他帮我出个点子,就那么认识了。后来我离婚了,没有地方住,他就让我住到他的家里……那天我心里难受,他老婆没在家,我们俩喝了不少酒,怎么发生的那事儿我都记不清楚了。后来我赖着他让他帮我介绍对象,他就提到了你,说你人老实,心大度,就算这事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着我……我跟你见面以后,一眼就看上了。我把这事儿跟你交代了,你看着办吧。我为什么没有闹张小凤?这是个原因……”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睡着了,感觉自己飘忽在天上,四周全是游动着的云彩。
早晨起来的时候,潘彩玲没有做饭,呆坐在墙角的一个马扎上,望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缕亮光,一动不动。
我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穿好衣服往外走,潘彩玲在后面轻声说,哥你不要去跟胡铁锚闹啊,不关他的事儿。
走在路上,我想,我跟胡铁锚有什么可闹的?我们俩都是可怜人。
从陵园出来,我把多多送去幼儿园,给我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记着下午去接多多,过两天我接她去我那儿住。我大哥说,刚才我去福利院问过了,他们说,可以先让多多过去,手续由福利院来办。我说,不用了,这个孩子我想领养。我大哥说,这事儿我也问过了,你不具备领养的条件。我说,那就不用他们管了,我暂时照看着她,等她大一大再送福利院。我想,这个孩子太可怜,哪能去做孤儿?
李晶晶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听说她在里面表现得很不错,有可能提前释放。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小柱子了,他跟他妈一起生活了三年,分开是不可能的。那就还跟原来一样,我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解决好自己身边的事情再说吧。
走在上班的路上,望着路边的残雪,我的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离婚第二天的事情……
那是一个星期天,小柱子没去幼儿园。因为提前李晶晶就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我直接让朱三开车过来帮我拉走。我一个人下楼的时候,小柱子跟出来,拽着我的裤子问我,爸爸你这次出差要多长时间啊?我蹲下,抱起他往楼下走,心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楼下有一块空地,以前我经常跟小柱子在那块空地上用草棍戳砖缝里的蚂蚁玩儿。现在那块空地被雪覆盖了,蚂蚁没有,只有零星的几只麻雀落下又飞走。我抱着小柱子,就像抱着我的心。回头望望那扇曾经属于自己的窗户,我的心针扎一般难受。李晶晶乱蓬蓬的脑袋在那扇窗户的玻璃后面闪动,我觉得玻璃上融化了的雪就是她的眼泪,她应该后悔自己亲手拆散了一个家庭。
我的自行车锁在楼下的一根水管上,上面落满了陈雪。自行车后座上焊着我给小柱子做的一个铁筐子,以前我总是用这个筐子装上小柱子带他去幼儿园……现在想想,也许以后我就用不上这个筐子了,这个筐子就像一段历史,永久地过去了,我的鼻子又酸了。
有人在打扫楼下的那块空地,雪没了,很多麻雀飞回来,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觅食。
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情平和地跟小柱子在这里玩蚂蚁,看麻雀了,心一空,全身发麻,就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似的。
小柱子用他的小手摸我的胡茬儿,嘴里喃喃自语:我爸爸出差回来还搂着我睡觉,还给我讲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我放下他,迎着大街口呛过来的风发疯似的跑,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呼哧声。
我无数次地跌倒又无数次地爬起来,身上和脸上全都是残雪,眼泪在我的眼眶下面结冰,哔剥作响。
一路趔趄着进了办公室,里面静得像坟场。我问朱三,胡铁锚今天来没来?
朱三说,早晨来过,好像是来办交接,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了想,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胡铁锚的手机,当头一句:“连襟,走了和尚能走得了庙吗?”
胡铁锚连续嘟囔几声“什么意思”,一顿,勃然大怒:“李大柱同志,希望你对我放尊重一点!如果想动粗,有法律!”
我笑道:“法律规定你可以跟自己的表妹**啊?”
胡铁锚说声“莫名其妙”,啪地挂了电话。
朱三吃惊地瞪着我,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只脚去:“李哥,你行……哎呀,难道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
我仰着脸冲天花板笑:“有啊有啊,哈哈哈哈!这个神奇的世界,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啊……”
我刚笑完,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朱三抢先抓过去,啊啊两声,一脸坏水地递给我:“你连襟找你。”
我接过电话,刚要开骂,胡铁锚在那头阴森森地说:“李大柱,我希望你端正态度,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的手里,好自为之吧!”
哈,他还来劲了?我对着话筒大笑:“操你妈的玻璃猫,吓唬老子?你他妈的去告我呀!”
胡铁锚冷笑一声:“那得看你怎样对待这件事情,我不允许你欺负我的表妹!”
捏着传出嘟嘟静音声的话筒,我一时茫然,搞不清楚我跟胡铁锚还有潘彩玲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突然就感觉不忿,抓起电话打给纪青岗,把我跟胡铁锚之间的事情告诉了他,请求他帮我给胡铁锚下个绊子,最好让他失业。纪青岗义正词严地告诫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耿耿于怀,要胸怀大志,放眼未来,生活还是美好的。我摔了电话,就像吞了无数只苍蝇一般难受。要胸怀大志你胸怀去吧,要放眼未来你放眼去吧,你放眼袁妤,放眼胡铁锚,放眼死你们这帮禽兽。
眼见得自己静不下心来上班了,我假装肚子疼,让朱三帮我请假,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我去敲郝传家的门,想借他几瓶啤酒,他家的门锁着,敲了半天没有反应。
捏捏裤兜,估计也就十几块钱,一下子就想起了舒梅,舒梅,我把你的钱全都花光了……
舒梅到底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你不知道我在想你吗?
买回一瓶劣质白酒,我回屋坐下,机械地把酒打开,机械地找出一个杯子倒上,机械地去厨房拿出一个剩菜,机械地喝……舒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让我冲上灿烂的云朵又让我狼狈不堪地跌了下来……那些跟舒梅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风吹着似的走过我的眼前。我看见夏天里的舒梅穿一身白色的衣裙,穿一条黑色的丝袜,站在电视台空荡荡的走廊里冲我笑;我看见秋天里的舒梅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头顶飘着落叶,身后全是绚丽的晚霞;我看见冬天里的舒梅从她的车里走出来,张开双臂冲我摇,嗨,李大柱,想我吗,你想我吗……
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我应该在觉察到龙二出现的时候就直接过去找他,严厉警告他,离舒梅远一点!
我应该在她雪夜里找我的那天,抱紧她,一刻也不松开……舒梅,你快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后山坡。后山坡的草坪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白惨惨的日光下,海堤后的那条河沿着山坡转了一道弯儿,冰块浮在河面上轻柔地往东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条从小就被我们摸透了脾性的河,在貌似平静中淹没了多少悲欢与离合,卷走了多少欢笑和泪水,汇合了多少人的梦想与憧憬,不动声色地流进浩淼的大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只海鸥在飞翔,纸片一样忽东忽西。看着它们,我的心底泛起一股一股的空虚,就像失去了灵魂。
一阵歌声传来,从天上,从四面八方: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了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
我好像感冒了,鼻涕不停地流,嗓子也在发痒,干咳嗽,没有咳出一口痰。摇摇头,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上身只穿着潘彩玲给我织的那件毛衣,下身的破牛仔裤上全是雪水和泥浆。我摔了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子,踉踉跄跄地往山坡下走,感觉自己很狼狈,像刚从墓道里爬出来的鬼魂一样。我向来很注重个人形象,这样可不行,万一迎面遇见舒梅……舒梅?你在哪里?你会看见现在的李大柱么?
李大柱现在水深火热,几乎成了奴隶……
这些日子,潘彩玲不做饭了,理由是她出摊儿太累,我工作轻快,家务活儿应该由我来做。
我每天下班都要去菜市场买菜,学会了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有时候还会因为分量不足而跟那些瘦骨嶙嶙的小贩争吵,就差借潘彩玲的弹簧秤了……把菜炒好,怕凉了就用盘子扣起来,最后那个直接留在锅里,等潘彩玲回来再盛出来。潘彩玲回来,看都不看我,手也不洗,直接坐到饭桌前,筷子被她耍得像花枪,嘴里吧唧吧唧响:“放那么多盐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不能吃咸吗?你是不是诚心不让我吃?啧啧,这个又太淡了……这个怎么这么腻呀?我做饭还这么不用心过吗?我前夫从来做饭不糊弄……我妈炒这个菜的时候,从来不放那么多油……”
开始的时候,我忍着,心想,女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没离婚之前,李晶晶有时候也这样呢。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法跟李晶晶相比,李晶晶感觉不好吃的时候会丢下筷子,然后自己出去吃,潘彩玲不,她吃得非常卖力。
我有些心理不平衡,你累我也累啊,房子是我的,钱也花我的,不感激,总不能无休止地埋怨吧?
前天晚上,潘彩玲因为菜凉了,又开始絮叨,说我要把她的胃病折腾出来,我离开饭桌,蹲到门口看那些残雪,心情异常平静。
潘彩玲好像不是在农村长大的,她应该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应该是生活在华尔街的花园洋房里很多年。
我真的不能再跟潘彩玲凑合了……心情极度郁闷,我没让我哥哥去接多多,在沙发上闷躺了一阵,洗一把脸,直接去了幼儿园。
多多很懂事儿,路上一言不发,她好像知道我今天要直接带她去我那边住。
多多不说话,我也不说,回家以后直接收拾我的东西,直接搬到了那间倒屋子。
张小凤很懂得生活,她在这间屋子里装了一个炉子,很多柴禾和煤块堆在墙角,我生上了炉子,屋里十分暖和。
做好饭,我跟多多静静地吃,我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天擦黑的时候,潘彩玲回来了,在那边喊了我几声,直接过来了。我没有看她,安静地坐着。潘彩玲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说,以后我跟多多就在这边住了。潘彩玲说,随便你吧。见我没有反应,她咳嗽一声,语气平静地说,我大姨妈这个月没来。我哦了一声,她来干什么?你姥姥又不在这边。潘彩玲掀了掀大衣:“我是说下面的大姨妈。”我说,那可能下面是农忙,她去帮你妈干活儿了。心想,跟我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子还得信!就算你真的怀孕也是胡铁锚的种儿,将来生出来的是小胡,不是小李,我操得着那份闲心嘛。
潘彩玲过来抱了抱多多,喃喃自语:“有个孩子多好啊……我的孩子很快就要生出来了。”
我笑着说:“那好啊,咱们家又多了一口人,热闹,非常生活化。”
多多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喜欢小妹妹……阿姨,给我生个小妹妹吧。”
潘彩玲松开多多,转身往外走:“人都是娘生的。”
我拉过多多,亮开嗓子朗诵:“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挟**以令嫖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