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正默念活不得了,纪青岗从上铺跳下来,揪下蒋门神,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我躲在纪青岗身后,跟出去,厉声骂阵。
蒋门神看看武松一样威风的纪青岗,留下一句“山东二杆子”,灰溜溜地走了,估计是害怕自己真的变成武松拳头下的蒋门神。
过后,纪青岗对我说,做人不能那么窝囊,有人欺负,豁出命去也得跟他拼,不然就是到了社会上也没人拿正眼瞧你。
这话我记住了。
跟李晶晶离婚前,我给纪青岗打电话,流露出我可能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意思,问他怎么办?他说,是个爷们儿就应该知道答案。我的本意是不想被人欺负,撺掇他再当一把武松,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干脆挂了电话。可是我实在是提不起情绪来打听这件事情,一是害怕一旦事情明了,离婚就在眼前,我对这桩婚姻还抱有一丝侥幸,想要糊涂着过下去;二是我没有那些精力去打听,不是出差就是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人,实现自己对李晶晶的承诺。尽管我意识到离婚是早晚的事情,可我还是想要安于现状,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混成个人物,那样,李晶晶即便是提出离婚,我也不怕,甚至想,你不跟我离,老子还想跟你离呢。
我整天“蔫巴”着,可是李晶晶却阳光灿烂,白天见不着,晚上几乎也不朝面,就是见了,她对我也视若无物。那时候小柱子太小,看不出来我跟他妈妈的事情,整天吵着要妈妈。我的心酸得像泡在醋坛子里。有时候我抱着小柱子,绝望地想,这个孩子跟个孤儿有什么两样?李晶晶拿这个家当了旅馆,她的心里没有我,也没有孩子……我喝多了以后会偷偷地抹眼泪,小柱子看到了就过来伸出小手帮我抹。
有一天,我提前下班,炖好排骨,顺便做了几个菜,打电话让李晶晶晚上回来吃饭。
她尖酸刻薄地说,醋溜土豆还是清拌黄瓜?我在减肥,怕吃胖了,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你的小身板儿那么精致。
我说,你还是回来吃吧,整天在外面吃划不来。
她说,又不是花你的钱,有什么划不来的?
我强忍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愤,强颜欢笑:“今天不吃土豆,也不吃黄瓜,我炖了一锅排骨,吃完饭咱们沟通沟通。”
李晶晶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是自己“沟”自己吧。我说过的,我在减肥,不能吃肉,要不你带我去香格里拉吃海鲜?
我酸溜溜地说,海鲜我请不起,有人请得起你就跟着他去,我没有意见。
李晶晶在电话那头喘了好长时间的气,说,没钱请吃海鲜,哪怕你说句好话哄哄我!
我有些不耐烦,说,老夫老妻的还说什么好话?要说,让那位替我说吧。
李晶晶怒吼:“你不要污辱人!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是胡说八道,当心我告你!”
我软了,蔫蔫地嘟囔,屁话你也听?
李晶晶撕裂嗓子似的喊:“听!那样的屁话我宁愿听一辈子!”
我的耳膜就像被一根铁丝穿透了,丢了电话,抱紧脑袋,一头扎到了桌子上那盘尚还冒着热气的排骨里。
一些往事在脑海深处涌动,就像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初恋时的山盟海誓,竟然被一根陌生的**一下子给撅没了,八年婚姻全然敌不过一顿海鲜,三句屁话。那些日子,我灰头土脸,感觉自己比武大郎还要窝囊。我盼望自己有一个武松那样的兄弟,可是武松在哪里?
二十年前的纪青岗是武松,二十年后的纪青岗还是武松,可是这个武松帮助人是要条件的。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飘忽着一些浮尘一样的往事。
我看见年幼时的我走在乡村的雾气里,爬上山坡翻过山崖,走着走着那些雾就没有了,我赤条条地站在阳光灿烂的城市街道……
我妈在喊我,大柱,回来——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哪里,乡下?城市?
我**着身体躺在床上,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冷冷地洒在我的身上,一如童年时洒在我身上的阳光,只是现在我没有躺在山坡上。当我幻想着自己躺在童年的山坡上,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样子像是舒梅的少女跪在我的身边,目光清澈地望着我的时候,舒梅来了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想你,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舒梅说,不用想了,我是你的老婆。我说,今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了,你去了盛天夜总会。舒梅说,是啊,那边的几个小混混去健身房闹事儿,我去找他们大哥。他们大哥叫龙二,不在,我就去派出所报案了,一直忙碌到现在,这有什么毛病吗?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我说,我那不是担心你嘛……说完,鼻头有些发酸,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天在一点一点地变亮,懒洋洋的光线无精打采地在窗外游荡。
我恍惚看见太阳的光像急速展开的折扇一样射进来,毫无质感地映在床上,微细的尘土在空中飞扬。
舒梅语气柔和地说,这几天我要去南方,俱乐部安排的,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你去吧,我扛得住,三年我都忍受下来了,还差这么几天?
舒梅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等我回来,我就把自己交给你。
哈,拿我当什么人了?我笑笑说,别这么说话,“交”这事儿是两个人的,我没想占你什么便宜。
舒梅跟着笑了:“李大柱你还挺能较真的呢……多多那事儿你也不用担心,我安排给同事了。”
我的眼皮在打架,感觉好奇怪,没听到她的声音之前精神抖擞,听到她的声音反倒困得厉害,我说:“那好,没事睡一会儿吧。”
舒梅好像还有话要说,不挂电话,只是在那边柔和地喘气。我说:“嗯?”
舒梅哦了一声:“先这样吧。记着帮王兰办办那事儿,你答应过的。还有,尽量不要跟那个叫甄七的接触了,他不是个好人。”
她知道甄七的名字了?估计她在盛天看见过甄七,还打听过他是谁……我有些敏感:“此话怎讲?”
舒梅说声“以后跟你解释”,挂了电话,让我捏着手机傻愣了半天,就像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我又一次睡不着了,给刘朝九打电话,他关机,给甄七打,也关机,索性打给朱三,我要先把胡铁锚那事儿铺垫一下。
朱三我很早就认识他,早在我还在广告公司当业务员的时候。我们俩几乎是同时从那家广告公司走的,我被除名,他是因为现在的这个公司“挖”他。当初我们俩关系不错,尽管他的外号叫“小人”,但他对待我还说得过去,因为我一般不跟他计较小事情。
朱三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一拨就通。
我问他在哪儿,朱三打着哈欠说,刚起床呢,正准备出门晨练。“李哥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儿,”听声音,朱三在噗哧噗哧地拍自己的嘴巴,“哦哦,是不是给我道喜啊……”“道个**喜,报丧还差不多,”我说,“你都快要被开除了,有什么喜可道?”
朱三在那头嘿嘿:“开除我?没那么容易!本少爷凭技术赢人,他们舍得?嘿……不跟你开玩笑了,玻璃猫找过我了,让我回去上班呢。我就纳了闷了,这个‘望人穷’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我也没去求他呀……”“这小子肯定又想给你下个什么套儿,”我打了一个激灵,莫非是胡铁锚观察我的眼神,洞悉了我的想法,提前拉拢朱三?我得先给他堵上,我说,“难道你还不了解他?他想要整治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级别还不如我,整天巴结领导,你气不过,骂他是条哈巴狗,他把你的抽屉里放了狗屎……”
“那事儿我能不记得?”朱三继续嘿嘿,“可是人家说了,我胡某人做事儿光明磊落……”
胡铁锚确实光明磊落,光明磊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那天朱三刚上班,打开抽屉,裤裆里被人掖了冰块似的弹了起来:“谁这么下作?”
我凑过去一看,朱三的抽屉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还没干透的狗屎,臭气刺鼻。
我连忙辩白这不是我干的,我昨天请假了,没来上班。
朱三心里明白这事儿一定是胡铁锚干的,看都没看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吸溜热奶的胡铁锚,打手抓起那块狗屎就往门外蹿,扬言这事儿不掰扯清楚了,他就辞职。那时候朱三是我们部的技术骨干,他要是辞职,麻烦可就大了。就在我刚要幸灾乐祸地笑一声的时候,胡铁锚丢下杯子,一个箭步拦住了朱三:“小朱同志,这事儿是我干的,因为你当众骂我,我受不了才这样的,该打该骂你冲我来吧,我光明磊落。”
结果,朱三一把将狗屎按在了胡铁锚的秃头上,就像按了一颗带颜色的大图钉。
朱三忿忿地喝掉胡铁锚的奶,顺手砸了杯子。
胡铁锚受难耶稣那样看着,表情十分平静,跟他后来骂朱三是个盗窃犯根本联系不起来。
好笑的是,这事儿我也受了牵连。第二天我被老总喊到办公室,劈头就是一句,你作为一个科室主管,不要在员工之间挑事儿!
回来问朱三,朱三说,胡铁锚趁你出门上厕所,对我说,那块狗屎是你给他的,我不相信,他让我去问老总。
这事儿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阴影,怎么看怎么觉得胡铁锚就是那块狗屎,连他奶杯上冒出的热气都带着一股狗屎味。
“李哥,其实我不领他的情,”朱三在电话那头说,“这事儿肯定不是玻璃猫办的,估计是领导……没准儿他挨了领导的骂呢。”
“那是肯定的了,”我缓了一口气,“也许他还想借这事儿再给你下套儿呢,你得防备着点儿。”
“嗯……哎,不对吧,”朱三提高了声音,“你大清早就找我,不会是只想跟我说玻璃猫的坏话吧?”
“谁说他的坏话了?”我讪笑道,“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不过我还真的有事儿找你。”
“有事说事儿。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李哥什么时候这么重视过我朱三?谁不知道谁呀……说吧。”
我想了想,直奔主题:“还记得年初咱们发给老钱的那批货吗?现在出事儿了,老钱想拖欠货款。你是知道的,当初我也是为了咱们部能尽快完成任务,将来也好多拿点儿奖金,这也是为咱哥儿俩好,所以我才让你发货的……”
“别介别介,”朱三急吼吼地打断了我,“这事儿你别拉扯上我,我只负责发货,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他娘的就知道吃狗屎,”我故意拉近乎,“不管怎么说,哥哥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现在我是骑虎难下啊……老胡把这事儿上报给领导了,这个月的工资直接扣了我一千,我怎么生活?老娘需要孝敬,孩子也要抚养。哥哥可怜啊……你最能理解的是,我离婚三年了,最近刚谈上个对象,正需要银子,唉……”感觉到朱三在跟着我叹气,我趁机和稀泥,“拿发货单的时候你是在场的,我上了胡铁锚的当,签了字,这字儿本来应该是胡铁锚签的。不过当初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他说,发货发货,出了事儿我顶着,是不是这样?”
“让我想想……”朱三好像有些糊涂,期期艾艾地嘟囔,“当时我在场吗?没有吧……我只记得你拿了单子,让我安排发货……”
“就是这样!”我灵机一动,“这批货是经过你的手发出去的,这个没错吧?”
朱三嗯嗯着,似乎找不着北了:“你签字,我发货,这个正常啊……胡铁锚说过那话?”一顿,驴鸣般吼了一声,“没错!李哥你说得没错!我听见了也看见了,玻璃猫催着让咱们发货,也确实说过出了事情他顶着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
哈哈,好……我一本正经地说:“幸亏我提醒你吧?不然一旦老胡在这上面做文章,咱俩可就‘摘巴’不清了。”
朱三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就是就是,姓胡的万一使坏,咱们可就麻烦了,得亏你提醒。”
我准备收工了,总结道:“所以,以后一旦有什么事情,咱兄弟俩得联手抗击。”
朱三表示决心如下:“放心吧李哥,天塌下来咱们兄弟一起顶!”
出门的时候,看见东屋那边乱糟糟的,卖肉姑娘在指挥一帮民工往外搬东西。我问蹲在门口给孩子喂饭的甄月光,东屋的娘儿俩是不是要搬家?甄月光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赶紧搬走吧,恶心死了。“老二你不知道,”甄月光拧一把鼻涕捏在脚后跟上,“这是两个臭不要脸,老的卖,小的也卖,有时候两个还一起上,呕啊呕啊地叫唤,也不怕天上打雷劈了她们的吃饭家什儿,呸,呸呸,走了好,省得污染环境。”
甄七喷着满嘴牙膏沫子出来了:“二哥你昨天晚上没睡着觉吧?熬炼得跟只大熊猫似的……别闹心,女人都是臭婊子。”
甄月光忽地站起来,扭着大屁股进了屋子:“你娘,你姐,都是臭婊子,什么玩意儿!”
甄七跟进去,接着又猴皮筋似的弹了回来,弓腰缩背,样子像是在裤裆里挨了一脚。
本来我还想跟甄七唠叨几句关于舒梅的事情,一看这个阵势,蔫蔫地笑一声,绕过甄七往外走。
甄七撩起汗衫擦一下嘴巴,跟了出来:“我琢磨着你应该去看看嫂……李晶晶,不然她发去劳改队,想看还得开证明,麻烦着呢。”
我一把扯开他,迈步出门,胸口又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去他娘的,我还没受够呀。
甄七在后面扯着驴嗓子喊:“我听‘鸡头’说,李晶晶整天在里面念叨你!你不讲情谊啊——”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快步伐,不小心绊在一只苹果筐上,人跟苹果一起滚出了好远。
胡同口的小花园里,除了几棵冬青还在不知羞耻地绿着,其他树木已经没有力量招摇了,干巴巴地杵在那里打哈欠。花园旁边,几个等车的学生在唧唧喳喳地说笑,一脸懵懂的纯净。多年之前,我跟李晶晶曾经也这样过,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有时会偷偷摸摸地在我家住上一宿,然后就在这里等车,很有爱情的感觉。现在,爱情变得便宜,俯拾皆是,就像那些来不及打扫的落叶,被风吹着,被脚踩着。
我发现自己心里存了一块阴影。那个阴晦的婚姻里是否曾经驻留过阳光?或许是因为那点儿阳光,它才投射出阴影?
阴着脸走在路上,我迎面遇见了穿一身商场工作服的王兰,想要绕开已经来不及了,随口问道:“把多多送去了?”
王兰站下,木然地点了点头:“送去了。你家大嫂……小舒出差了,她同事帮忙照看呢。他大哥,你别怪我拿自己不当外人,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小舒喜欢多多呢,她说了,她的身边没有孩子,多多去了正好陪她……说句幽默话,这叫双赢呢。”
“双赢双赢,”我皱了皱眉头,你也太幽默点儿了吧,“你那事儿别着急,我正帮你找人呢。”
“找人需要钱,这我知道,”王兰老鹰捉小鸡似的拦着不让我走,“你先替我垫着,等我有了就还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瞅个空当,撒腿就跑,“有了好消息我通知你!”
“上班这么着急?”王兰在后面喊,“他大哥,你咋不骑自行车呢?”
呵,这个婆娘真是不懂风情,本光棍找了个有轿车的女朋友,怎么有脸再骑自行车?咱那不是想与人家的档次接轨嘛。
那辆破自行车让我卖了,卖了三十五块钱,刚够一条最便宜的哈德门烟钱。起初我想卖给甄七,人家甄七不要,矜着鼻子说,你看看满大街哪有骑自行车的?民工都不骑那玩意儿了。我说,你整天风风火火的,走路不怕走瘸了腿?甄七说,近便的走路,远的咱打车呀,实话告诉你,交通车我都不稀得坐呢,掉价。这家伙挺有意思的,有人说,路上刚有出租车那会儿,甄七装大款,身边有女人的时候,单挑车上坐着乘客的车拦,然后自嘲:“眼神不好,眼神不好,上大学的时候看书看的。”出远门办事儿,先坐交通车,估计快要到了再打车,上车先讲价,七块不行,从三块讲到五块,经常被司机骂做土鳖。他不气不恼,沾沾自喜,当这样的土鳖不亏,因为自己又省了一盒烟钱。
我把车卖给胡铁锚了,胡铁锚说他表妹小潘要,小潘经常回乡下看她妈,这玩意儿用着实惠。
我觉得小潘这个女人也很实惠,有福气的男人娶了她,日子过得会很踏实。
早晨的路上很拥挤,车水马龙。一辆轿车在我的后面按喇叭,很有盛气凛然的意思。我很生气,有车了不起啊,刚要回头瞪他一眼,身边有个穿一身黑色西服的人过去了,一拳砸掉了那辆红色奥迪车的后视镜。里面的人探出头来,遭了烟头烫一般又缩了回去。黑西服退到一边,侧面过来一个人,用一根指头朝车里勾。车门开了,司机骨碌一下从里面滚下来,头磕得像鸡啄米:“龙哥,我不知道你在前面。”
我愣住了,黑西服旁边那个个头不高,面相清秀的人竟然是龙二?
黑西服揪起司机的头发,让他的脸朝向龙二,用力一抖。
龙二吭出一口痰,慢慢在嘴里搅几下,噗地吐在司机的脸上,转身往旁边走,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宝马车。
那个司机的眼皮上挂着一溜亮晶晶的痰,不敢擦,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龙哥,我瞎了眼……”
进到办公室,朱三的桌子前坐着一个有点儿像小型芙蓉姐姐的姑娘,我纳闷,朱三不是要回来的吗,怎么又分配一个人来?
刚想问问这个羞涩地看着我的姑娘,胡铁锚一步闯了进来:“你怎么才来?不知道今天开会?”
我还真不知道呢,问:“开什么会?”
胡铁锚咳嗽一声,一副小人得痔的嘴脸:“表彰大会!各部门有成绩的领导要加工资……”扫了那姑娘一眼,“当然了,这里面不包括你。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指着我对那个姑娘说,“这位就是你们科的主管,叫李大柱,离婚的……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那姑娘扯着衣襟下摆站起来,红着脸说:“俺叫花枝俏。”花枝俏?怎么听上去像是个外号呢?我茫然地瞅了瞅胡铁锚。胡铁锚板着脸对我说:“小花是刚从下属单位调上来的,对咱们这边的工作不熟悉,你好好带带她,让她接替朱三的那一摊子。”我更加糊涂了:“朱三不是要回来上班的吗?”胡铁锚的脸阴得就像鞋底子:“他明天就回来上班,可是他不在这个科了,领导另有安排。”朱三不回我这边了?我感觉有些失落,没话了。
“小花的姑父是咱们老总的战友,”胡铁锚声音柔和地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功臣呢。现在是区工商局的领导……”
“俺姑父去世了……”小花轻声提醒。
“去世了?”胡铁锚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失望,“……总之,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
我不明白他说的这个领导是指老总还是指他自己,小花倒是明白了,低眉顺眼地说:“嗯,俺一切都听胡主任的。”
胡铁锚满意地看了一下手表,转身往外走:“九点正式开会。你们交流一下,到点以后自己去会议室。”
我刚舒了一口气,胡铁锚又折了回来:“关于扣你工资的事情你不要有意见,我是公事公办。”
去你娘的公事公办,利用职权推销自己的表妹也是公事公办呀……我笑了笑:“我能理解。”
“不能理解也就这么着了,”胡铁锚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你最好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那不管用。”
“没有想法,”一股怒火从我的小腹慢慢上升,“想法应该结合实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实际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说实际情况是什么?”胡铁锚的口气蓦然硬朗。
“实际情况是我被人耍了!”怒火一下子冲上我的头顶,我忽地站了起来。
胡铁锚退后两步,冷冷地盯着我:“说来我听。”
“好吧,”我喘一口气,慢慢坐下,“听着啊……上海那批货是不是你同意发的?你亲口对我说,发货,出了事情我顶着。”
“见证人呢?”胡铁锚继续冷笑。
我胸有成竹,张口就来:“朱三!当初你说这话的时候,朱三在场,你不但说了这句话,而且你还催促我们赶紧发货……”
“事实胜于雄辩,”胡铁锚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小伙子,你还嫩了点儿。”抓起电话,鸡刨土似的拨了一个号码,把话筒递给我,继续冷笑着看我。我就知道他拨的这个电话是朱三的,头脑一热,对着话筒就嚷:“朱三,你听着,胡主任让咱们发货那天你是不是……”
“李哥,你没醒酒是吧?”朱三的话冷冰冰的,就像一根根冰棱戳进我的耳朵,“发什么货?哦,你是说上海那批是吧?当时我没在场啊。我只记得你拿了发货单让我发货,还说要快,我服从命令,发了,就这样啊。李哥,你再好好想想。”
我轻轻把话筒放下,眼前一片模糊……朱三,你是不是白眼狼和兔子交配出来的啊?
胡铁锚说声“做人要光明磊落,不然吃亏的是自己”,没事儿似的挥了挥手:“你们交流吧,别忘了到点开会。”
我巴不得这只老狐狸赶紧从我的眼前消失,没听见似的跟小花打哈哈:“妹妹,你真的叫花枝俏啊?”
小花又红了脸:“这个名字不好听呢。”
胡铁锚啊哈一声:“怎么不好听?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好名字。”一顿,摸了我的肩膀一下,“大柱,跟我出来一下。”
我不想跟他出去,这小子很懂毛主席诗词,这是想要贯彻“益将剩勇追穷寇”精神呢,装作没听见,继续跟小花胡扯:“名字是个好名字,可是容易让人当成外号。就像我,我刚才还真的以为这是个外号呢,古代藏春阁、怡红院什么的都有这样的名字。”
“李老师说话真是有趣,”花枝俏似娇似嗔地剜了我一眼,“你怎么能跟那些地方联系上呢?”
“李大柱同志,请你跟我出来一下。”胡铁锚一把拽起我,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走走停停,趔趔趄趄,样子十分狼狈,就像被人牵着的一只木偶。
“你有理,我认了还不行吗?”在门口,我好歹站稳当了,有气无力地说。
“咱们不谈那事儿了,”胡铁锚将攥着我胳膊的手移到我的肩膀上,用力一按,“咱们还是好同事。”
“对,好同事……”我想,你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我太太想去开发区上班,那个单位很适合她这种有才有貌,开拓型的人才……你不要瞪眼,听我把话说完,”胡铁锚拿下按着我肩膀的手,表情十分恬静,万分温柔,样子就像地下党在展望全国解放,“我了解过,啊,那可真是个好单位,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待遇高,工资也高。你是知道的,依我太太的长相和学历,去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尤其是我太太的档次……”
“那就去呗。”我想,你他妈的一口一个档次,和着偷男人也论档次的?那样的话,潘金莲应该是享受国务院津贴,联合国发证,通过质量验证,终身免检的高级偷情师。见我对此不感兴趣,胡铁锚急了,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又摸上了我的肩膀,筛箩似的一阵乱晃:“你得帮忙啊!实话告诉你,你跟纪校长的关系我都打听过了,这个忙你要是不帮,你都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太太,对不起整天喊你叔叔的我女儿!”
“还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呢,”我打开他的手,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我帮你,可是你帮我什么了?”
胡铁锚一怔,又想来摸我的肩膀,我躲开,胡铁锚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脖子一挺:“上海那事儿包在我身上!”
我这才发现,他支起来的衣领下面有几道清晰的抓痕,估计昨夜肯定是遭到老婆一番无情的关爱。
胡铁锚见我在看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迷离,表情凄然,十分逗人爱怜。
我狠狠心,说:“那事儿本来就应该你承担。”
胡铁锚脸色一变,胡子都扎煞起来了:“你,你你你……唉,好了,这事儿我找领导谈谈。”
“还谈什么呀,”我得寸进尺,“刚才你还说包在你身上呢。”
“那就包在我身上,”胡铁锚被人剜了肉似的咧一下嘴,“不过,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
这家伙是在利用这事儿牵制我呢,行,那咱们就互相牵制。我明白,他老婆这事儿不需要我出力,人家已经勾搭上纪青岗了,一旦纪青岗遂了心愿,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我了解纪青岗的脾气,很义气的一个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袁妤请他喝了“水”,他不涌一下泉那不是他的性格。我决定跟胡铁锚打个糊涂仗,事情成功,就是我的功劳,看你信守不信守诺言。
“行,”我说,“这几天我就找纪校长,他不会不给我面子。不过,你也得适当花费点儿,原因你是知道的。”
“我早就准备好了,”胡铁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一晃,“这是一千块钱,你先请他吃顿饭。”
好,这是给我补发工资呢,正好一千,老子没吃亏。这钱不拿白不拿,不说你以前多么的亏欠我,就说这次你撺掇朱三拆我的台吧,弄得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难受?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吃饭?玩去吧,他请我吃饭还差不多……不对,我曾经答应过要请纪青岗吃饭的,我想让他帮帮王兰。这钱还得花,尽管不是花在你胡铁锚的身上。但是不够,一千块钱的酒席没有“档次”。
“主任,这点儿钱恐怕……”我故作为难的样子,把信封塞回了胡铁锚的手里,“你应该知道,办这么大的事情,千儿八百的根本不顶用。我承认我跟纪校长有那么一层关系,可是你想……算了,这个任务我不能接。”
“大柱你犯糊涂呢,”胡铁锚紧紧地攥着信封,就像攥着他的心,“钱,不就钱嘛……再说,我说过就这么一点经费吗?我的意思是,你先请他吃顿饭,跟他提一提咱俩的关系,然后把他引荐给我……不,引荐给我太太,后面的事情还不好说?钱不是问题呀。”
“那也不够,”我不依不饶,老小子,今天非让你吐吐血不可,“光吃饭能行?不得给人家买点儿礼物啥的?再说,这点儿钱吃饭也不够啊,人家什么面子?不客气地说,请这种档次的人吃饭,没有八千块钱你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个请字。我帮你算算啊……菜,不能光是鱼啊肉啊的吧?最少你得上只龙虾,你知道龙虾多少钱一斤?”其实我也不知道龙虾多少钱一斤,那玩意儿跟咱不面熟,估计他更不知道。
果然,胡铁锚傻乎乎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我干脆胡扯:“傻眼了吧?据我所知,一般的饭店没有那玩意儿,稍微上点儿档次的饭店才有。比如海天大酒店吧,那儿国产龙虾一千一只,澳大利亚进口的三千!这还不算,酒你也不能光喝茅台五粮液吧?至少也得来瓶人头马、XO啥的吧?你算算,这应该多少钱?”
胡铁锚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个满脸,脸红,嘴唇都胀肿了,样子就像被人砸了一石头的野猪:“那……那你说怎么办?”
哈,这小子上钩了。我畅快地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办?加银子呗。”
“加多少?”胡铁锚刚红了一下的脸又黄了,“总不能加一万吧?他……他吃了这样的饭,算啥?那叫腐败,受贿……”
“打住打住……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撤退了,”我欲擒故纵,“别说我不帮你啊。”
“帮……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胡铁锚一把拽出了钱包,瞪着血红的眼珠看我,“五千够不够?”
“咳,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刚要乘胜追击,一想,将就胡铁锚的德行,继续下去没准儿会吓跑了他,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前边我说的是别的领导干部,没说这里面包括纪主任啊。你想,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同学、老乡、铁哥们儿啊……就这样吧,五千,不够的话我帮你垫上。我可把话说前头啊,事成之后,我的工资要照发,上海那边的事情也不关我事了,一切交给你。”
胡铁锚边从钱包里往外数钱边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胡铁锚做事儿光明磊落……呶,四千八,差二百,你帮我垫着。”
我故作不满地接过钱,揣进裤兜,阴着脸掸了掸袖口:“就这么着吧,我吃点儿亏,帮你把事儿办好比什么都强。”说完要走,胡铁锚一把拉住了我:“是不是得给我开个收据?”我真想掏出钱来抽他的腮帮子,可是钱到了手心又舍不得往外拿,干脆点了点头:“应该的啊,不然又是一本糊涂账。”“大柱是个好伙计,”胡铁锚掏出笔,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上刷刷地写字:“吃完饭,把发票拿回来,以那个为准。如果欠你的,你担待着点儿,毕竟你也跟着吃了喝了……给,你看看写得对不对。”我扫了那张纸一眼,接过笔签字:“没错,四千八。”
胡铁锚一手推着我往回走,一手用力摩挲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事成之后,我会报答你的。”
我在心里嘿嘿了一声,说:“我见过嫂子,真水灵,模样跟张柏芝似的,身条儿比她还强。”
胡铁锚好像不知道张柏芝是谁,茫然地望着我。我说,张柏芝是谢霆锋的老婆。
胡铁锚更加茫然,嗯嗯着,反手冲我挥:“反正夫妻之间要互相帮忙……走吧走吧,好好做人,好人有好报。”
我语声婉转地说:“打起精神来啊主任。学学谢霆锋,当个心胸豁达的纯爷们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说完,我的心一扎,就像被麦芒刺了一下,呵,还拿明星的事儿笑话别人呢,我当初还不是一样?
前脚迈进办公室,我回了一下头,胡铁锚半蹲在楼梯口,望着眼前的一缕阳光,目光呆滞,像个老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