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得福愁眉苦脸,语气越发变得沉重:“你想想,咱敢不捐嘛,咱不打谱在这江南做买卖了?还有就是……就是咱这扬州代理迟大户,前前后后从我这里支走四五千了,这还有没有个章程了?”“迟代理的帐没有问题,肯定是暂时应应急,这个我会记住的……”武大摇着头,把脸望后一仰,苦笑道,“也罢,但凡能过得去,就先凑合着。明天我去找迟大户问问,不是他姐丈是扬州知府么。”
见武大不再言语,侯得福倚在门边呆了一阵,叹口气,掩上房门走了。瞅瞅侯得福出去,武大叫声亲娘,反身蹲在地下大口地喘起了粗气。阳谷捐税如此,实指望扬州能好一点,谁知道这里的苛捐杂税比阳谷还要厉害!这买卖如此做法,怎生了得?想着想着便掩面抽泣起来,袁旺和车蛋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没有觉察。
翌日是个艳阳天,日上三竿,武大主仆三人起了床。
匆匆梳洗一番,武大吩咐袁旺去把迟大户找来,袁旺领命而去。
迟大户随了袁旺赶来炊饼店,一进门,便扯着武大出门。
武大主仆懵懵然跟随迟大户出了炊饼店。一行人拐了几个弯,不消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叫做怡红院的馆驿。
迟大户唤来掌柜的,掐着耳朵一顿吩咐,三人便住进了一楼的贵宾房。
安顿好了,迟大户过来拱拱手道:“武员外,你暂时就在这里住下来,我还有点私事要办,明日再过来给你请安。”
武大还礼:“迟兄有事就先去忙着,正好我与两位兄弟要去街上逛逛,暂时就不打扰你了。”
出门送出老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方才折转回屋。
院里生着几株丈围的槐树,清风吹过,漫天飘着雪白的槐花,远远望去犹如下着一场大雪。
入夜,主仆三人各自安歇。武大心里想着心事,哪能睡得清闲?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回到阳谷,一会儿去了黄州,一会儿周游勾栏瓦舍,一会儿又回到扬州,在头脑中把自己累了个够戗。金莲娇娘怕不是又上了西门庆那厮的床吧?想着想着就真的看见了潘金莲,武大纳闷,金莲这般时候来扬州干什么?潘金莲见大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脸儿一红,娇喘一声扭头便跑。武大在后紧追不舍,潘金莲头也不回,沿着运河岸边飞奔。大郎一急,倒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睁眼看时,枕头上早已湿了一大片……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天上的圆月已是变成了一弯镰刀的模样。
第二天一大早,迟大户前来探望武大,二人免不得互诉了一番衷肠,尽皆泪湿衣襟。
晌午,迟大户在怡红院设宴为武大郎接风洗尘。
怡红院坐落于江南名湖瘦西湖西岸。原先是一般勾栏,平日接待往来客商歇息寻欢。迟大户发迹后买下此楼,加盖一层,改名为怡红院,将一楼设为馆驿,二楼辟做娼寮,生意煞是火暴。接风宴邀请了扬州知军米鲁、扬州府通判高丸前来作陪。
这米鲁米将军祖上乃波斯商人,先前家境颇为殷实,后因家道中落漂泊来了中原以劁猪为生。早年在京城劁猪时,纠集一帮闲汉,用猪尿脬吹气,做球儿来踢,因此练就了一脚好球艺。殿帅府太尉高俅见了大加赞赏,抬举他在府内走动,前年外放来了扬州。闲谈间酒菜上齐。迟大户敬了一周后,清清嗓子道:“武员外来到下处,扬州上下蓬荜生辉,这乃是我迟某人的荣幸啊。”
“不必客气,”武大直了直身子,耸着肩膀干笑两声,道,“又要叨扰迟兄了。”
“嗳,谈什么‘叨扰’?有事儿只管吩咐就是。”迟大户摆摆手笑道。
略略吃了几杯,武大似有心事,私下里扯扯迟大户的衣袖,面带愁容,低声说道:“听说扬州捐税苛刻,你说咱这店铺……”“侯得福这又跟你罗唣了些什么?”迟大户打断武大的话头,道,“武员外尽管放心,在这扬州地界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不是为前些日子店里捐了点银子的事?过几天我再去找补回来,你就安心在这里散心好了,这等闲事休去管他。”
听他这么一说,武大郎不好再说什么了,闷着头一个劲地讪笑。
四人浅斟慢聊,不知不觉窗外已是透进一缕金黄的夕阳。
几杯酒下肚,迟大户问道:“武员外,金莲嫂嫂一向可好?”
武大抻长脖子啜一口酒,摸着脸道:“提起这婆娘,活活气杀人了。前几天街上耍龙灯,这吃货在楼上只顾看光景了,不小心把一根支窗的棍子蹭下楼去。说来也巧,这一棍正好打在卖药的西门庆头上,那厮又不经打,脑袋肿得像个磨盘,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这几天正闹嚷着要跟俺打官司,你说这事儿窝不窝囊?我曾经找过人想要修理修理他,谁知道事情又办砸了。”迟大户晃晃脑袋,笑着把手一摆:“这点小事还值得武员外生气?好好玩耍几日,等回去以后再去找他理论不迟。”
一阵暖风透过开着的窗户穿进来,噗地吹灭了屋里的蜡烛,屋内登时漆黑一团。武大趁乱整理了一下方才有些凌乱的抓髻,摸黑走到窗前关严了窗户。迟大户赶出去,招呼小厮重新掌了一盏大灯,屋里蓦然亮堂了许多。明晃晃的灯光照在众人的脸上,看起来像是每个人都在脸上涂了一层灰黄的稀屎。迟大户见场面有些清冷,起身出来招呼老鸨。老鸨跑过来叉手站在门口,迟大户附耳吩咐了几句。老鸨颠着小脚,忙不迭地唤来五位姑娘。屋内“嗷”地传出一阵狼入羊群般的欢呼声。迟大户神态木然,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独自沉思。
“迟大官人,里面好不热闹!”车蛋突然从黑影里闪出来叫道。
“哈”迟大户敲敲车蛋的脑门,语声轻柔地问道,“老哥问你,武员外怎么突然来了扬州?”
“咳,大官人你不知道啊!”车蛋把迟大户拉到一旁,凑在耳边将西门庆一事细说了一番。
迟大户听得云山雾罩:“还有这等事情?武员外他是怎么说的?”车蛋一拍大腿:“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还有炊饼铺!”迟大户忍不住想笑,一想不妥,守着武植的小厮笑话武植,成何体统?连忙一正脸,眼中闪出点滴泪光:“他这是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袁旺刺斜里窜出来,拉起车蛋转身就走。
此时,屋里已是热闹起来。坐在武大身边的姑娘生得明目皓齿,白净丰满。看着她,大郎蓦地想起昨夜与姚颖儿的那一番癫狂,心里不免有些慌张,怕的是姚颖儿再去找他,因为武大郎癫狂当中似乎答应过,要娶她为妻。见武大发呆,美人浅笑一声,冲武大抛个飞眼,扭扭捏捏牵住武大的手摆出门去。武大的脑子晕晕忽忽的,竟然有当初跟随闻味儿的回家取银子的感觉,胸口像是揣了一只兔子。
进到女子的房间,武大刚要开口说几句暧昧的话,那女子突然别转脸去,嘤嘤哭了。
武大一惊:“娘子这是唱的哪出?有什么伤心事说来我听,或许小可能帮上点忙。”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女子梨花带雨,娇滴滴悲切切如泣如诉,“奴婢自小便没了亲娘,十三岁那年冬天被后娘撵出家门,卧在雪地里冻得半死时被一个人贩子救了过来,然后便被卖到这里。八年来出尽牛马力……”“八年了,别提它啦,”一番话勾起了武大的伤心事情,不由得悲从心来,“俺自幼父母双亡,只一个兄弟又没了下落……”脑海中隐约有武松的影子晃过,武大稳一下神,噙着眼泪,从怀里摸出钱袋,顺手塞入女子的枕下,“小可走得急促,没带多少银两,这点散银权且当做见面礼物,姐姐千万别嫌少。”
收起银子,那姐儿对武大郎已是十二万分的依恋。武大也颇觉高大,探手扶起女子,暖暖地说些体己话儿。说着说着,美人儿的眼中便放出了秋水一样的亮光,直勾勾地看着武大,怎么看怎么像是一锭亮闪闪的大银子。武大莫名其妙,转过身来对着墙上的镜子好一番打量,见除了眼睛绿了一点儿,并无不妥之处。放下脸来傻笑一声,懵懂着便来黏糊。美人扭扭捏捏接住武大的招势,二人免不得宽衣解带翻云覆雨。三更时分二人方才云收雨歇。睡梦中,两个人都在流着口水,武大流美人的身子,美人流武大的银子。
翌日一早,梳洗完毕,武大扯扯衣襟,咳嗽一声,掸掸袖口,转身晃下楼去。
迟大户正在楼下客厅等候,见武大下楼,拱拱手笑道:“武员外,昨夜一宿可曾尽兴?”
武大躬身还礼,笑道:“多谢大户兄款待。”
迟大户歪着脑袋连连摆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兄长若是喜欢,只管告知小弟。”武大的蓦然一热,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讪笑道:“不是哥哥我推辞,在家的时候俺与你金莲嫂嫂那可是夜夜温存哟,有时候我还真的有点儿招架不住她呢,此番出来,我也就是忙里偷个闲罢了。”迟大户听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绿帽儿比伞还大,嘴巴里还在吹呢。从迟大户口中得知,昨夜的那个美人唤做贾凤柳,是怡红院的当家花旦,说起来还是武大郎的同乡呢。一听是同乡,武大郎更加欢喜,忍不住又是一番道谢。
“武员外,早餐咱们吃点儿什么?”迟大户站起来问道。
“要紧别麻烦,”武大连连摇手,“夜来的大鱼大肉至今还没消化呢,来碗青菜汤暖暖胃就得。”
“行啊,我也吃不下去了。”迟大户摸摸肚子,转头朝门外叫道:“翠花——上酸菜!”
“来啦——”随即,一位长着月牙脸的小厮端着一钵酸菜汤进来了:“二位老爷,酸菜来了。”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取了个女人名字?”武大看着小厮,疑惑不解。
“这是我给他起的雅号,这名字好记不是?”迟大户接口道,“这位小哥伶俐着呐,人家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雪村,这个名字是我临时给他起的。来来来,翠花,给老爷们唱上一曲。”小厮受到鼓舞,眨巴着眼睛低声唱了起来:“俺们那旮都是东北人,俺们那旮特产高丽参,俺们那旮猪肉炖粉条,”伸手一指武大,“那个老爷不是东北人!”
“唱得好!”迟大户击桌赞道,顺手摸出一枚散银递给小厮,“晚上来客人时,卖把力气好好唱,我抽空跟掌柜的说说,除了工钱,另外重重地赏你。”武大心中暗暗称奇,迟大户这里果真是人材济济啊……看着小厮的背影不住地点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