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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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省军区庆祝湖南和平解放60周年老同志座谈会的通知,我的孙子既兴奋又忧虑地问我去不去。他是湘雅医院的神经内科教授,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总是说我有些老年痴呆。

    四年前庆祝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抗日将士的名册里没有我的名字,只是在某军的独立营名册里曾经有过沈有为的人,属于失踪人员,那就是说我死了,抑或当了逃兵。可我一直就是这个营的副营长。

    那年没有参加庆祝抗战胜利六十周年座谈会,但我去了广西贵州云南三省交界处。

    马蹄子说我是收脚筋――湖南话的意思是快死的人最后去一去曾经到过的地方,他说他也是来收脚筋的。我去那里最大的收获是见到了一起出生入死的马蹄子这老家伙。他衰老得我都怀疑他怎么能够到了那里,他一身农民打扮,衣服虽然光鲜,但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是个农民模样。后来我在宾馆里自己笑了出来,孙子说我老年痴呆又发作了,我笑的是马蹄子在解放后一直就是个农民,怎么不是个农民模样呢?

    我和马蹄子走了很多地方,也就是那年独立营转战的那些地方。我们买了很多花圈和香烛,孙子跟着我都有些不耐烦了,??嗦嗦讲的都是当年那些破事,十岁的曾孙女释然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哭泣时她也跟着我们哭,有时哭得比我们还厉害。

    我们互相打听其他活着的人,可说不出来,只知道周希汉那贼兮兮的老家伙在广州军区老干所,死活就不知道了。其实也没几个人可打听的,从独立营出来的人本就没几个了。后来我们聊起了独立营里的那些女人,又嘘唏了好一阵子。

    省军区庆祝湖南和平解放60周年老同志座谈会我本不想去,我想,又没有我的熟人――我是说没有我想看的人。但后来还是去了,因为广州军区那周希汉老家伙回来了,他是我要去的唯一原因。

    那家伙仍然是一副贼兮兮的样子,坐在会场一个醒目的位子上总把目光朝向我这边,嘻皮笑脸的。我心里骂他老而不尊,一身将军服怎么配上一个这模样的人。我想,等会到我家定要他把这身将服脱掉。

    周希汉一到我家就脱了那身将服――我还没来得及说,他自己就脱下来了,说是要对得起过去独立营的那帮兄弟,他们的坟墓现在都找不到了。我们在家唠唠叨叨了好几天,读初三的曾孙女放学后就要她爸接回来,黏糊上我们这对老家伙。

    解放后我在湘西剿匪,这家伙运气不错去了朝鲜。据说他所在的六十军在三七线附近打得很惨烈。六十军的老班底是在东北起义投诚的国民党军,在东北战场打得不怎么样,经过解放战争的洗礼,从四川匆匆北上到朝鲜刚好遇上第四次战役。汉城以南的阻击战打得异常激烈,双方用的都是添柴战术,一个连打光了又上一个连,一个营没了又上一个营。那场战可比我们独立营时没有一点逊色的,这家伙自己是团长了竟然也和战士们一起趴在战壕里阻击敌人,后来一个团就剩十几个活人,当然,他在朝鲜的经历也结束了,拼光一个团。再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时他带的是一个军,之后是军区副司令位上退下来了。

    我们商量着把马蹄子从湘西接过来住几天,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病故。军区用专车把我们送到了湘西,我们久久地呆望着马蹄子的坟墓,这是我的那些同袍中唯一一座正正规规的坟墓,不过过不多久又会有两座,我和周希汉的。墓碑是写着“王公士林老大人之墓。儿忆龙,孙金钟,曾孙亦农于2009年初秋立”坟墓上已经长出了新芽,几朵小花静静地开着。旁边还有一座年岁已经的坟,墓碑已模糊不清。释然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上面的青苔,我们这才看清,上面写着:“王母邱氏老儒人之墓。儿忆龙于1968年仲夏立。”

    一个邋遢的小孩在草地里愣愣地望着我们,怯怯的眼光似乎是对生人的畏惧。我想这小孩肯定不会是马蹄子的后代,他的这眼神一点也没有马蹄子的影子。我们的车停在山脚下,我们没有让那些军人上来,乡里的孩子正围着他们看,特别是对他们手里的微型冲锋枪感兴趣。只有这邋遢猥琐的小男孩还在疑惑地看着我们向坟墓鞠躬和烧冥钱。

    释然对那小孩说:“你做么子?,看稀奇啊?”那男孩怯怯地又似乎有点倔强,“你们做么子嘞?”

    我依稀感觉到了什么,急忙问:“细伢子,这坟墓里是你么子人?”

    “我姥姥的,那边也是我姥姥的,你们是哪里人?”小孩似乎胆子大了起来。湖南人把祖父祖母叫姥姥。

    周希汉有些激动,“你是王亦农,我是周希汉,他是李无为。你姥姥给你讲过我们的事吗?”

    “不知道,不认得你们。”

    “你姥姥给你讲打仗的事有没有提到我们?蚂蚱,乞丐,细屁股,狗尾巴,不为,还有好多人。”

    “你们也是土匪呀?别人说我姥姥当过土匪,后来才做了农民。他没有说过你们,我不晓得蚂蚱乞丐是哪个。”

    我和周希汉感到失落和悲哀,这孩子不聪明,他连这些都不记得。马蹄子肯定给他们讲过独立营的事。

    释然一副认真的样子,像小老师一样耐心地诱导和提醒他:“你姥姥跟你讲他在独立营打仗的事,里面有好多他的兄弟,不为呀,乞丐呀,王大麻子呀,你记一记。他们在云南广西贵州打仗的事,记得啵?”

    那细伢子似乎烦躁起来,又似乎怀疑我们有神经病,大声地说:“我姥姥没有打过仗,也不是土匪。他从来没有讲过打仗的事,只给我们讲跑马帮和种田作菜读书的事。他不喜欢打仗,看电视都不看打仗的片子。他一看到打仗的电视就哭,我爸讲那年看‘乌龙山剿匪记’蛮好看,我姥姥就是不许我爸看,还和我爸吵了一架,最后姥姥生气坐在外面茶馆了不回来。”

    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乞丐也已经泪流满面。

    男孩惊愕地看着我们,他不知什么事得罪了我们,愣愣地呆立着。释然对着那男孩吼着:“你这笨蛋,你姥姥是神经,他打过好多仗,杀了好多鬼子,他是英雄……”那男孩被突来的场面吓得转身就跑,释然还继续对着逃远了的小孩吼着。

    我坐了下来,周希汉也坐了下来,释然赶紧在地上给我们垫上了一块塑料布。

    我们想起了我们的独立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