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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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边际的地方竟然泛出些淡蓝色的光晕,煞是罕见。俄而,整个天空再次变脸,乌云汹涌,迅速聚集,然后像巨浪那样翻滚——

    那时,我正在房间看书。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我抬眼看时,他正搬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三儿,我们说说话吧,要不过几天,你又该走了。”

    我看了他一眼,便埋头继续看书。我真是习惯这样对他了,而他甚至比我还要习惯于此。

    “三儿,别看了,歇会儿吧?我有话要跟你说。”他把椅子向前挪了挪。

    “你说吧,我听着呢。”合上书,我把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看着窗外翻滚的乌云。

    “三儿,我知道你一直不肯跟我说话,也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行了,你是不是为这次谈话已经准备很长时间了?”我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直接说想说的。”

    “什么?”他问。

    “说你想说的,简单些。”

    “我——”

    很遗憾,他总是要这样吞吐着和我说话,而我总要这样训斥着。印象中,他还从来没有训斥过我。还有一点,他跟我说话时,从来就是用“我”,而不是用“爸”,这也是多年的老习惯了。当然,我也习惯用“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切还有必要再说吗?还有,我不恨你。”我讽他,然后说着假话。

    我总是要这样折磨他。

    但他不以为然:“今天,我想跟你说说你妈妈。”

    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国烟,然后抽出一支,放到嘴边。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很苍白。

    “你不要说了,我跟她没有关系,而且我从来不觉得她是我妈。”

    难道不是吗?那个令我厌恶的女人,她没生我养我,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是,父亲立即解释说:“我不是要说她,而是说你亲妈!”

    哦,我的亲妈!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啊?如果太久远,那么也可以免去不说了。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个给我们带来耻辱的人。那么,也不需要再说了。”

    但父亲却固执:“不,三儿,我想说。”

    “你想说她什么?”我疑惑,父亲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三儿,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怪,你知道。”我冷冷地说。

    “你不怪我们?”他的表情奇怪起来。

    “是恨,恨你们,知道吗?”我可从来没有忘记村子里的那群孩子对我的称呼——他们喊——杂种!

    “那你就恨我吧,别恨你妈。当年,是我把她逼走的——”他咬着牙,努力说出最后几个字。

    父亲有些说不下去,那支在他嘴里咬着的香烟像是在颤抖。

    “什么?”我吃惊。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也从来没这样料想过。

    然而,还有让我更吃惊的。

    “是我把她打跑了的——”

    他已经相当痛苦,脸部肌肉都在抽搐。

    接着,父亲开始记述,而我像是在听一个自己写的故事。因为他的这次记述,我非但没有如他想像地要愤怒,反而佩服起他的勇敢来。不错,不是谁都有这种勇气的,比如我,就没有。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如听一个和自己根本无关紧要的故事那样。

    “那些年,我整天不回家,光知道在外面喝酒、赌钱。为这事,你妈经常跟我吵。那时,你还小,六个月大吧,”父亲比方了下,“就这么大,对,就这么大。”

    “你那时不是警察吗?”

    “警察?我都忘记自己还是个警察。那时,我还在青田派出所。我还觉得,天下最愚蠢的警察大概就是我,也是最浑蛋的一个。”他哆嗦着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一口、两口——

    然后,低着头,像在忏悔:“我对不起你妈,还有你。”

    “可究竟为什么?因为现在这个女人吗?”我并不关心他的忏悔。

    “那个女人?不是,她比我大,我和她结婚是后来没办法的办法。”

    “你应该直接说,简单点儿。”我装作轻松,其实内心焦急异常。

    “老实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怕你因此更恨我,所以我就一直没说。”

    “说吧,勇敢些,像个父亲那样。”我觉得,自己在审讯一个警察。

    也许,是受了我的鼓励。也许,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于是,他说了,并不再躲闪。

    “后来在一次办案中,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是个寡妇,很早就死了丈夫,没有孩子。那时,我像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往她那里跑。渐渐地,这事就传开了。等你妈知道后,我们已经好了半年多了。再后来,你妈就整天来派出所闹。你知道的,那时这事情是见不得人的,而她越闹越凶。最后,派出所决定要开除我公职,也就在那时候,我开始跟你妈打架,天天吵、天天打。停职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一看见她就要揍——”

    他终于又停下来,并用已经干枯的手使劲揉了揉浑浊的双眼,然后继续说,完全不看我:“我几乎砸烂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像是疯了一样。”

    “你们怎么不把我也砸了呢?”我忍不住又打断了他。

    这时,牛牛忽一下推开门,然后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就跑开去。

    “说吧,后来呢?”我回过头来,继续问。

    “有一天,我从外面喝完酒回来,发现你妈不在家。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都打扫得干净。我以为她带你出去玩了。谁知到晚上,还不见你们回来。去你奶奶那里一问,说你妈下午就把你送过去,然后就走了。后来——”

    “后来怎么了?后来,她就离家出走了?跟某个男人?”

    “不,她是一个人走的,就是没再回来。”

    “真的?”

    我觉得父亲的眼睛在闪烁,像是要有眼泪下来,又像要瞒着些什么。

    “真的。后来听说她去了上海、青海、贵州,再后来就什么也没听说了。”

    “那她还活着?”我突然要惊喜起来。

    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惊喜的呢?

    我的亲娘啊!你知道吗?我还没见过你一眼呢!这些年来,我何时断过对你的思念和渴望?一直以来,我总要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得见到你,哪怕只一次,仅一眼,我的亲娘!什么过错,什么曾经,什么耻辱,这些都他妈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些曾经的恨啊,在顷刻间就要灰飞烟灭,根本不值一提。

    “不知道,我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该跟你说真相,你长大了,该知道一切。”父亲痛苦地摇着头,浑浊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大哥却一步跨进来:“爸,妈叫你去下。”

    父亲扭过头去:“哦,知道了。”

    接着,父亲从椅子上起来,朝我笑笑说:“我去一下,一会儿再来。”

    走到门口时,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转过身来:“三儿,我才是给你带来耻辱的人。”

    不知为什么,我对父亲突然间也没了怨恨,虽然他一直隐瞒甚至欺骗了我这么多年。

    然而,在他即将走出房间时,我还是说了一句:“你赶走了她,所以保留了公职,对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