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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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老家的火车上,我脑海里的影像很混乱。大概跟上车前蜂拥而忙乱的人群有关。可一觉醒来,我又觉得不是——人群里众多迷茫的面孔虽然陌生,但是跟现在的忧伤有何相干呢?

    本来,我不打算回去,即使在小邵决定回父母身边过年之后。我想瞒着她——真该死,我那时总不由自主地要隐瞒她一些事情。想等她上了火车之后,再退票回到小屋。因为,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就对老家那座城市绝望了,虽然它风景如画,虽然它生我养我,虽然偶尔还是要想起。

    可是,父亲总是要打来电话,有时一天能打三四次。每次,他都默不作声,还会唉声叹气,使我觉得不忍而因此犹豫不决。

    若干次默不作声之后,他再次打电话来,而且终于开始说话了:“三儿,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不想回来,可你总要去奶奶坟上看看吧?”

    他是知道我不想回去的,但把原因说错了。我并不是不想看到他们,而是恨他们,痛恨他们。我还知道,除了父亲,他们同样也不想看到我。所以,我觉得父亲在之前,一定跟他们这样说的:“我知道你们不想看到他,不希望他回来,可你们总要让他去他奶奶坟上看看吧?”

    我是说,我和他们彼此厌恶,而区别在于,他们是真的不想看到我,而我是痛恨他们。有时,我会联想到和云最初的关系,那也是彼此厌恶,后来却消释了,最后居然还爱上了。可是,我心里早就发过毒誓——如果我和他们之间的厌恶也消释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我拒绝和他们消除厌恶。

    父亲之所以说出那句话来,是因为他知道,也许奶奶的坟是我对老家的唯一牵挂。这是我可能回去的唯一理由,他这么猜测,而我记忆深刻。

    父亲从不问我是否恨他,因为他明白那是一定的,没有再问的必要。还有个原因就是,一般他说什么问什么,我都只当没听见。但是,他总执意要打电话给我,虽然我曾蛮横地要求他不要那样:“有事儿就说,没事儿,我挂了。”有时,我总掐自己的肉,以提醒自己——刚才跟你说话的人,可是你的父亲,亲生的。

    我是说,决定那年最终回到老家的原因,不只因为奶奶。

    那么,在火车上,我脑海里究竟闪着哪些影像呢?

    第一个影像便是小邵。

    回去的路,我们几乎南辕北辙——她向北,直达长春;而我则向南,回到老家。

    本说好,我先送她先回去,然后再返回。可在父亲不停的电话干扰下,她说:“你爸大概想你了,比我还想。”最后,她瞒着我买了两张南辕北辙的车票,并且强调——这是今年的最后一道命令,必须执行。

    临分别时,她一再嘱咐我想她,路上注意吃喝,别光顾睡觉。使我觉得突然间又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而她真像马儿说的“你娘”。

    “要回去过年了,开心吗?”

    “开心。”

    “会想我吗?”

    “会。”

    “记得我以前交代的纪律吗?”

    “记得,要不要再背一次?”

    “不用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来——”

    说着,我们旁若无人地亲吻,而我更像奔赴战场的勇士——她勾着我的脖子,泪如雨下:“亲爱的,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开心,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

    正想着,对面座位上一姑娘盯着我笑。我赶紧拉了拉领子,因为右侧脖子那里应该有道吻痕,小邵留的:“给你盖个章,你是我的,谁也不许碰。”而我只记得她当时,使劲吸,使劲吸——

    第二影像是云。我很想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回家了,并祝她新年快乐。但想到之前我说过要战胜欲望,以及离别时小邵的泪如雨下,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云,新年快乐,我会努力的。我心里默默地说。

    有时,看着窗外飞速向后的山峦,我的思绪也会跟着过去。我看到云在向我挥手,看到小邵正坐在另一列火车上和我分道扬镳,而且越来越远。想到这里,我就赶紧逼迫自己睡觉,什么都不去想,也怕敢想。

    火车距离老家越来越近时,我开始想到马丽,想到她那个说起来比我要幸运的孩子。孩子,这个新年,你会快乐吗?

    不过,马丽和那孩子的影像在我脑海里停留得很短暂,因为漂亮的女乘务员提醒我:“同志,醒醒。盐城站,马上要到了,请换票。”

    后来,我整个脑海里全是童年时候的奶奶。

    那时,我总问她:“奶奶,我爸爸呢?”

    奶奶说:“死了。”

    “那我妈妈呢?”

    “也死了。”

    然后,我会看到她哭,用常年不换的衣服的袖子抹眼泪。看我伤心得实在不行,就背过身去,接着就哭出声来。但我比她哭得还响——谁都没我响。

    我总是待在屋后的林子里。陪伴我的有鸟儿,还有一些粗粗细细的树木,以及一条我唤它叫狗子的土狗。

    那时,没有孩子愿意和我一起玩。他们兴趣上来时,会拿泥块儿扔我,说是杂种。每当这时候,我的狗子总会缩在我身后“嗷嗷”叫——它比我还害怕。但我不怪它,因为只有它还能陪伴我,形影不离。

    还有一些孩子,他们会牵出大狼狗吓我,说他们的大狼狗一口就可以把我吃了。而在我习惯性地抱着狗子落荒而逃的身后,始终是他们最淋漓的哈哈大笑。

    我印象最清晰的是,每次奶奶回来,见我满身泥灰,就问是怎么回事,谁欺负我了。一般我都不说话,实在不行就说:“奶奶,以后我不会再把衣服弄脏了。”

    每次见我这么说,奶奶总是摇头后,就踢我身旁的狗子:“我天天喂你饭,你倒好,见人就害怕。”

    接着,我就和狗子躲进房间里,听奶奶扯开嗓子骂:“哪家没教养的野孩子专门欺负我们家爱华了?怎么不来欺负我这老骨头?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是的,我那时的小名叫爱华,爱我中华的意思吧。

    她就一直骂,直到有邻居来劝。但她依旧不罢休,很难被劝阻。

    夜晚的时候,她会训我,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打。”可我不敢,从来不敢。我甚至不敢面对奶奶的训斥,但我知道她爱我,疼护我。而那时,疼护我的只有她,还有狗子。

    可是,狗子死了。

    它死在一次打狗运动中。

    一天放学回来,我见到了被吊死在桥头的狗子。我疯了上去要替它松开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可奶奶拉住我:“爱华,村里要预防狂犬,狗子——”

    就这样,我失去了童年时唯一的伙伴。为这事,我几乎一个星期没和奶奶说话,而她一直抱着我说:“明年,等明年,奶奶再给你抱只小狗回来,我们还叫它狗子。”

    那时,我还经常想,要是爸爸在,一切就好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