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正月十五。前线战况正紧,自也挡不住长安城里高殿之上的逍遥自在。贵妃为东,邀了皇孙一辈的王子公主三十来人,齐聚麟德殿。宁国公主和长乐公主坐在贵妃两侧,左首广平王李?,右首建宁王李?,依次排了下去。殿外明月高悬,殿上众人几巡酒过,早就没了拘束,上上下下笑闹成了一片。广平王看看对面正拽了永王李?之子,襄阳王李?说笑的建宁王,举起酒盅轻抿了一口。忽听贵妃娇声唤道:“换一班舞伎来,这几个太没意思。”
噪杂声里就听宁国公主柔声道:“跳得也还不错,只是不大应景。”
一旁随侍的高力士已匆匆下去吩咐舞伎队撤下。贵妃笑道:“正是了,好好的热闹,都给她们跳那么清净的给坏了。”又望了高力士唤,“哎,换个热闹的上来。”
高力士回转来,朝贵妃赔笑道:“娘娘,这也不早了,宫里一下子还真找不来舞伎。不然娘娘且等等,老奴为娘娘出宫寻去?”
皇上本好胡旋舞,宫里养了不少胡旋舞伎。安禄山当年受宠,也和胡旋舞跳得好有些关系。自安禄山反叛,皇上迁怒,把这些舞伎全赶了出去。安禄山曾认了贵妃为母。广平王心知高力士唯恐扫了贵妃兴致,不敢正面应答。听高力士如此说,贵妃埋怨道:“平素养了那些个人,这会子都到哪去了?就是一家子吃个饭找个乐子,还得到外面找跳舞的不成?”
高力士只是唯唯诺诺,一旁长乐公主忽道:“娘娘,要说这音韵上的事,建宁王最擅长呢。”
广平王长眉轻蹙,默默啜了口酒。就听贵妃啊的一声,假装正色朝建宁王道:“?儿,你妹子这可发话了。”
建宁王正和几个王子说的热闹,闻言转头哎呦叫了一声屈:“哎,王妹你没出嫁那会二哥可没亏你什么,你干吗这么陷你二哥。娘娘,?儿会弹几首曲子不假,这跳舞可来不了啊。”
贵妃轻嗔道:“娘娘娘娘叫的倒亲,临到头里还是不买我面子不是?”
建宁王愁眉苦脸着连连作揖,惹了一阵哄笑。旁边李?凑过去:“王兄,你就来段剑舞,总不要拂了大家兴致嘛。”
长乐公主掩了口格格直笑,听见李?说的,接道:“就是就是,又没叫二哥你跳‘霓裳羽衣’,来舞个剑,也让咱们开开眼。”
贵妃眼波流转,瞅了建宁王笑道:“说的不对,要是?儿你再推脱。”说着一指高力士,“高公公去拿衣裙来,今天还偏要王爷跳‘霓裳羽衣’了。”
四周又是一阵哄笑。建宁哎呦一声,连连摇手:“娘娘也坑?儿不成,?儿不是不肯,只是进宫来没佩剑,没办法舞啊。”
贵妃还没答话,这边李?起哄叫道:“大家可听见了啊,高公公,还不快去拿把剑给王爷。”
一旁已有人送了柄侍卫的佩剑上来。建宁面上犹是满不情愿的样子,接过来掂了掂,立起身拔剑出鞘,抬头朝贵妃道:“娘娘,?儿这可就要丢人了,若得娘娘一笑,?儿还想讨娘娘赏个什么?”
贵妃被建宁王逗得一乐,看着广平王嗔道:“你看你把这猴子惯得,朝堂上一副国之栋梁的样,一下来这可就是原形毕露。”说着转向建宁,“这可精了,还知道讨赏呢。”
建宁墨眸一闪,绽了个笑。回头朝乐队叫道:“来‘小破阵乐’!”这边剑花轻挽,长乐公主已然叫了声好出来。
听见‘小破阵乐’四字,广平王又一皱眉。放下酒盅,抬头静静看去。身后笛鼓之声顿起,建宁王长长的凤目含了笑,脚步轻移,广袖舞动,剑尖绕了身周,划了一个个绵绵不绝的圆弧。淡淡的影子映在玉砖上,飘忽如仙。众人一片赞叹,贵妃朝高力士笑道:“是了,这才好看。”
忽见建宁身形一晃,剑所指处,神色陡然坚毅起来。铮铮的胡琴伴了羯鼓,直盖过了笛声。建宁踏了鼓点,步步紧逼,剑身倏忽卷动,映的四下里一片寒光。众人本正叫好,一时没了声息,噤声屏气的直望着建宁。纷纷鼓声琴声中,忽然一丝笛音拔起,凌于其上,全没了之前婉转之意。建宁手臂一带,长长的一道剑光过去,身子一靠,脚步跟过,向后急退。其余声音渐渐止歇,只余了笛声苍凉着回荡在大殿上。建宁动作重又缓了下来,随着笛声淡去,收了架势稳稳站住。大殿上下,一片寂静。
李?率先回过味,连连击掌叫好。众人反应过来,一时纷纷不绝满是赞叹之声。永乐公主朝贵妃望望,又看着建宁娇声道:“王兄,你这是剑舞,还是舞剑?后面的可吓死人了。”
宁国公主也点点头:“可不是,刚看的身上都觉得冷了。”
建宁朝永乐公主一瞟,拎了剑柄,抬头望贵妃笑道:“娘娘,?儿可记着娘娘给的赏呢?”
贵妃双眸满是异样的神采,嗔笑了应道:“还敢要赏。这么好的剑舞,怎么才拿出来,该打。”
建宁哎的一声,讨巧的瞅着贵妃:“娘娘,要打也好歹赏了?儿再打。”
贵妃轻嗔一声:“这可还会耍赖了!”朝高力士笑道,“前个得的那柄剑,去拿来给了王爷吧。”
建宁嘿了一声谢恩,永乐公主朝贵妃靠靠:“娘娘,建宁王功夫这可多好,要是这次是派了建宁王去守东京,肯定比那个安西来的有用呢。”
广平王闻言一滞。听得李?冷不丁笑了一声:“公主想的简单了,花拳绣腿,可上不了战阵。”
就见建宁王瞥了眼李?,朝永乐公主笑道:“正是如此。妹子,你别看二哥舞的热闹,真比划起来,闹不好还不是襄阳王的对手。”
永乐公主睁着大眼睛问:“真的?二哥真打不过襄阳王?”
建宁王轻笑道:“比倒是还没比过。不过襄阳王不妨也下场舞一舞,便知分晓。”
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了李?。李?没料到这场面,一时发窘,苦笑着朝建宁道:“我也是无心之语,王兄何必这样?”
建宁狡黠的抬眼看看正含笑望着自己的贵妃,一本正经的应道:“既然舞剑是花拳绣腿,那若襄阳王舞剑不及李?,岂不是襄阳王不是花拳绣腿?襄阳王既不是花拳绣腿,那功夫自然是比李?好的?娘娘,就要襄阳王也来段嘛。”
贵妃抿了唇,伸手点着建宁王,朝了李?笑道:“瞧见了没,这个你可惹不起。”
李?窘笑着应道:“臣不过是想起东京之失,这才……”
广平王望向建宁。就见他脸色一沉,转瞬又恢复了常态,笑道:“可封常清一介文臣,也谈不上花拳绣腿。襄阳王到底还是说的李?。来来来,贤弟给王兄也舞一段。”
永乐公主忽的插道:“怪不得丢了东京呢,原来是个文臣。”
建宁王瞥一眼永乐公主,笑道:“王妹,文臣可比武将会打仗,上到孙武下到韩信,哪个是提了长矛上阵拼杀的?”
永乐公主眼睛一翻:“孙武和韩信是何等人,封常清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吗。”
建宁王哎了一声,伸了只手指故作神秘的摇了摇:“这王妹你可就不知道了,那封常清谈判的本事,孙武和韩信没准还真比不上呢。”
广平王望向上面,见贵妃已有慵懒之色。就听永乐又问:“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丢了东京?”
建宁眼角一带,似乎朝着广平王看了一眼。对着永乐公主道:“王妹,这打仗可不是将领一个人的事。那封常清临死上表,就有这么两句:‘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说句寒碜话,要不是封常清带入关内的那点安西骁骑,闹不好还撑不了那么多天哩。”
广平王一凛,看看贵妃似乎并没在意。永乐公主哼了一声:“我不懂,反正东京是失了,要是再不收了回来,明年的牡丹可都要错过了。”
建宁哈的一声:“洛阳的牡丹是好。李?去年春天才去过一次。”
贵妃抽了手出来轻摆了摆:“好了,今天就是一起喝喝酒乐一乐,讲这些做什么。?儿,你要说军国大事,只管出去说,再这么着,我们可都得换了朝服,听你论策了。”
建宁朝着贵妃连打哈哈。广平王悄悄后退离席,在众人对建宁的哄笑声中起身望殿外走去。
众王子带来的侍卫随从正歇在两廊下。见广平王出来,纷纷拜倒。广平王微点点头,下了玉阶。走了几步觉得背后有人跟来,回头一看,正是叶倾。
建宁一开始找李崖要了叶倾,或许还只是嫌原来的侍卫长呆傻。可郡主之事一出,想来又加了这叶倾是李崖的人,比寻常宫人可靠的缘故。广平王心下忖度,朝叶倾低声吩咐:“我随便走走,你回去吧。”
叶倾一躬身:“王爷,夜间寒凉,这是要去哪。”
广平王心下暗叹,应道:“喝了几杯酒,心里燥,出来透透气。”
叶倾不再说话,只又是一躬。广平王知他心意,摇了摇头:“罢了,你跟着吧。有个人说话也好。”
月光下就见叶倾蠕动了下嘴唇,仍是不言,一躬身低头跟在了后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