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大夫,”满脸堆笑,“高总管吩咐,请您列位队首。”
封常清一怔,微笑道:“怕是不妥。”
“封大夫,高总管说这也是万岁爷的意思。封大夫到来,真是老天要亡安贼了。”
远远的就见封常清兀自无措,前面的一品二品大员却已纷纷让开,侧着身子对着封常清点头微笑。还真是皇恩浩荡,李崖暗想,望望建宁王,他正低了头偷偷按着前额,怕是昨晚喝多了酒还在头痛。忽听金钟鸣响,皇上圣驾到了。
百官拜过,才刚起身,李崖便听玄宗的声音自上传来:“封大夫一路劳顿,给封大夫赐座。”
一旁已有公公搬了个锦套圆凳上来。李崖瞟瞟封常清,一向从容不迫的他也有了几分震动。又听玄宗道:“置于此处”
李崖偷眼望上去,见玄宗竟然指着龙椅之下,丞相杨国忠座位对面的位置。公公依了旨将圆凳安置好,躬身退下。便听玄宗声音温和:“爱卿,来朕身边入座。”
李崖瞟过端坐的丞相杨国忠,眼见他又惊又疑的看着封常清。封常清略略一滞,谢了恩,缓缓地一步一步上了玉阶。李崖知道他是不想露出跛态。看着金碧辉煌的玉阶上那凝重的身影,心里莫名其妙泛起了一股苍凉。见他斜着身子坐下,缓缓地理了理宽大的衣袖,远远地望去,又恢复了那股从容气度。
玄宗向着封常清侧了侧身子:“爱卿此时自安西千里而来,真是天意!”
封常清动了动唇,微一躬身:“圣上折杀微臣了。”
玄宗望着封常清:“安禄山反叛的奏报,昨夜朕已派人送去了爱卿府上。爱卿有何见地?”
封常清略一停顿,躬身禀道:“贼人虽号称二十万大军,但依臣之见,最多不过十五六万。圣上尽可心安。河北诸县,久尊安禄山为主,此事一发,他们献城也属情理之中。太原陷落却是因杨光?大人不知安禄山已反,中了贼人奸计,被诳开了城门。眼下陛下应诏告天下安禄山已反。大唐上下同仇敌忾,安贼蜗居北疆,难成大事。”
玄宗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间也多了几分轻松:“朕已命特进毕思琛至东京,金吾将军程千里至河东,招募兵士,广积粮草,爱卿以为如何?”
封常清应道:“原应如此。范阳远不及淮河南北之地富庶。安贼若要意图与官军相抗,必会取道河东南下,夺取淮北钱粮。叛军虽已占领太原,然太原以西,河西,陇右,朔方等地,俱是朝廷屯兵之所。又兼产粮无多。东京漕运,上接范阳,下承淮南,五大粮仓环列,又没有关卡阻隔,料来必是安禄山觊觎之地,也需得重兵防护。皇上英明,于河东洛阳两地增兵,必令安贼捶胸长恨。”
李崖听得清楚,殿下百官,已是一片窃窃私语。皇上本来的意图是什么不好说,可是在河东和洛阳增兵,却是昨天朝上建宁王的主意。李崖望向建宁王,远远的就见他低了头,一副少见的困顿。不过一场酒而已,真就那么疲惫吗。
又听玄宗声音殷切:“眼下又该如何?”
封常清微微一滞,离座躬身:“恕臣直言。河东,洛阳两处增兵,本是应当。然临时召就的军队,操练不熟,号令不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安贼叛军乃范阳平卢两地精兵,蕃将胡马,极为悍勇,久历阵仗。一旦安贼兵临城下,难以与之相抗。”
玄宗沉吟不语,一旁的杨国忠却冷笑了一声:“封大夫不要如此出尔反尔,才说的要圣上宽心,这又说安禄山兵强马壮?封大夫是大唐的常胜将军,总不会不知道这士气的重要吧。这么高抬安贼,有何企图?”
封常清转向杨国忠:“丞相,方才我说请圣上宽心,是因为安贼兵马绝不会有二十万之众。安禄山兵强马壮,本是事实,众人皆知,岂是我封常清所捏造。”又重新朝玄宗躬身:“微臣斗胆。依臣之见,天下各道兵马,多已衰老不堪。放眼四海,能与范阳蕃人骑兵一决高下的,唯有安西劲旅而已。臣恳请圣上下旨,准安西军入关平叛。”
封常清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李崖耳中。望望建宁,他正抬了头若有所思的望向前方。封常清话音一落,杨国忠便冷冷的道:“封大夫手下的安西劲旅横扫天山南北,安禄山手下的范阳精兵久镇北疆。之前封大夫同安禄山那贼人同朝为官,封大夫若说唯有安西劲旅能称得上范阳骑兵,也还罢了,如今安禄山已反,封大夫仍然将安西同范阳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
李崖便听四周议论之声悄悄炸开。心知杨国忠想必是见玄宗垂青于封常清,生拉硬扯了封常清的话来讥刺。却见封常清依旧不见恼怒,反而淡淡的笑笑:“封常清久在边关,言语失当。然忠诚之心,天地可鉴,丞相这么费尽了心机要将封常清往安禄山那贼人那边拉,却又是为何?”
几句话说的堂堂正正,杨国忠一时语塞,只冷笑了几声。玄宗挥了挥手:“爱卿,安西军入关,本不是难事。然入关之后,北庭,安西空虚,倘若吐蕃趁虚来犯,断我商路,关系不小。”
封常清从容一揖:“臣已安排妥当。安西军一旦得了圣上御旨,开进关内,回纥王室便会出兵安西,暂为回护商路。回纥马匹精壮,可保无虞。”
李崖望一眼建宁,烛光下就见他嘴角泛了丝轻笑。玄宗摇摇头:“不妥。眼下回纥虽与我大唐亲好,难保其日后不反。若向回纥借兵守卫安西,无异于引狼入室。安西军又远驻大漠,若调入关中,一路奔波,安禄山岂不正好以逸待劳?爱卿,临阵招兵虽是兵家忌讳,然也胜过那前有强敌,后院失火的境地啊。”
封常清默不作声,仍旧低头坐回凳上。玄宗望望封常清:“以爱卿的才华,岂能拘束于安西北庭之地。朕欲封卿为范阳、平卢两地节度使,卿莫要推辞。”
范阳平卢,那是安禄山的地盘啊。李崖暗惊。皇上这招高明,将反叛的地方封了给大将,为将的岂有不尽力的道理。可这么一来,北疆千里,不就都成了封常清所辖了吗。眼见封常清也是一愣,再次起身离座:“微臣不敢拜领皇恩。”
“爱卿!”玄宗唤道。封常清听得一颤,不由抬头,正对上玄宗那殷殷期盼的目光:“待叛乱平息,朕愿与卿携手燕山之巅!”
封常清只觉蓦地一股暖流卷过,颤声应道:“臣蒙陛下隆恩,无以为报。惟请陛下准臣至东京,开府库,召勇士,跃马渡河,臣必提安贼头颅来献!”
退朝之后封常清匆匆离了大明宫。李崖本想跟去,建宁王却一叠连声的叫着子岸子岸。李崖不得已,对封常清道了别,仍随着建宁王回了东宫。到了建宁王寝宫,李崖想起昨晚南宫手里那支簪子,知道他曾在这里两进两出,多少有点不自在。建宁却不曾察觉,一边脱累赘的朝服一边冲李崖笑道:“怎么好像你认识那个封常清?”
李崖点点头:“我小时候在河西,那时他和家父便是知交了。”
建宁王哎了一声:“说来怎么没听你说过多少你父亲的事?”
他的事吗?李崖心里闪过一丝凄凉,若无其事的应道:“我十六岁就离家到了京师,很多年不曾在父母膝前尽孝了。”
建宁王哦了一声,换了身利落的回纥衣装。大唐广开互市,回纥又同大唐通好,长安城中的回纥商人除了带来了珍奇异宝,也带来了这窄小方便的胡服。一时间回纥衣装回纥马,在长安城颇为流行。建宁王一边装束,嘴上不停,向着李崖笑道:“封常清之名威震天山,今日一见,不管打仗本事如何,这朝廷上的事,他还是不够老练。”
李崖皱皱眉,问:“怎么?”
建宁嘿的一声:“子岸你昨天不是还给我说安西军不知可用不可用?今日皇上在朝上说的那些个安西军不可动的道理,虽然条条有理有据,不过就算都解决了,皇上也不会肯让安西军入关的。皇上给封常清说的什么前有强敌后院失火,表面上听来好像是说安西空虚,回纥生变。其实指的是万一安西军阵前反叛,那才真是前有强敌,后院失火。封常清但凡有点心机,也该知道不应提了那么个要求,不可能实现不说,白白让皇上疑心罢了。”
李崖听得心惊。建宁换好了衣服,冲李崖扬扬下颏:“今日阳光好,子岸,同本王出城围猎去!”
李崖才应下,突然一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扑到建宁王身前,放声大哭:“二哥!”
建宁微微变色,蹲下身扶了那人,李崖看清正是荣义郡主。只见她衣裙不整,发髻歪斜,仰着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建宁:“二哥,皇上把安庆宗斩了!”58xs8.com